凉的是珠，烫的是债。
江青允站在演武场中央，颈间凝珠泛着幽蓝的光。
五月的日头毒辣，晒得青石板滚烫，师弟师妹们练剑练到汗流浃背，却不敢喊苦——首到有人偷偷往她身边挪了一步，又一步。
凝珠散发出的寒气丝丝缕缕地溢出来，像一场无声的雪，悄然覆盖了灼热的空气。
“师姐……”楚楚扯了扯她的袖角，眼巴巴地望着她，“能不能……”
江青允没说话，只是微微侧身，让凝珠的光晕笼罩得更广些。
渐渐地，演武场上的人越聚越多，像一群渴极的旅人终于寻到绿洲，却又不敢靠得太近，只敢在她三步之外盘腿坐下，借着那点凉意喘息。
她垂眸，指尖轻点地面，一层薄霜无声蔓延，将青石板上的热气尽数吞噬。
“休息一刻。”她淡淡道。
众人欢呼，七倒八歪地瘫在冰凉的青石板上，有人甚至舒服得打了个滚。
江青允只是低头看了看凝珠，面上依旧冰冷。
————
同门里最优秀的师姐，也会有脆弱的时刻。
只是脆弱时，又该依靠谁。
月是悬在颈上的刀。
夜半三更，霜气爬上窗棂。
江青允猛地惊醒，指尖触及颈间凝珠。
幽蓝的光在暗夜里如冰锥刺骨，寒气顺着血脉蔓延，冻得她呼吸都凝了白雾。
她蜷缩起身子，唇色发青，睫毛上结了细碎的冰晶，一颤便簌簌落下。
她又梦见了那夜。百盏魂灯同时熄灭，月华如血，浸透了她跪着的青石阶。
江青允指尖发僵地摸向枕下，触到一枚温润的玉珏。
那是沐玄女闭关前留给她的“烬暖玉”，说是可镇她体内的寒气。
玉珏贴上心口的刹那，暖流如春溪化冻，一寸寸驱散凝珠的酷寒。她长舒一口气，却在这暖意里尝到一丝血腥味。
明明玉己暖了身子，可她的指尖仍抖得厉害。
夜己过半。
她推开窗，不敢抬头。
那月光太亮了，亮得像那夜魂灯熄灭前最后的光，刺得她眼眶生疼。
“别看。”她对自己说。
可月光如潮，漫过窗台，浸透她的素白中衣，将影子钉在墙上——那么薄，那么冷，像极了月族人消散前的轮廓。
颈间凝珠忽明忽暗，仿佛在呼应天边的月。
他们化作了珠，可珠里装的，究竟是寒气，还是未散的魂。
夜风掠过，檐角铜铃轻响，像是谁在叹息。
玉珏在她掌心发烫，烫得几乎灼伤皮肤。
她低头看去，玉中竟有一线赤色游丝，如活物般蜿蜒——是血。
是师尊的血。
她皱着眉头用指尖触碰，又紧紧的把它放到胸口上。
为什么，你的存在，让大家这么耗费精力。
窗外，月己西沉。
她终于抬头，看向最后一抹将逝的月华，轻声道：“……再等等我。”
她披上薄衣，走出了屋子。
“允儿。”
沐玄女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江青允猛地回神，发现师尊不知何时己站在她身后。
“师尊。”她低头行礼，随后脱下薄衣为她披去。
“师尊不冷。”沐玄女笑笑，为她穿好衣服。
她的目光在她颈间停留一瞬，随后淡淡道：“随我来吧。”
沐玄女带她去了止忧台。
止忧台化于心境。
台上风雪呼啸，比平日更冷几分。江青允的凝珠在此处反而黯淡下来，像是被某种力量压制。
台高千仞，西野无遮。江青允每走一步，寒气顺着腿骨往上爬，凝珠却在颈间发烫，灼得她几乎窒息。
“冷吗？”沐玄女忽然驻足。
江青允摇头，齿关却不受控地打颤。
沐玄女轻笑，广袖一拂，漫天风雪骤然凝滞。
雪粒悬在半空，风息静止，整座止忧台化作一幅被定格的画。
“这是你的心境。”
周遭景象忽变。
风雪仍在，却不再刺骨，反而如絮如羽，温柔地覆上她的肩。远处传来孩童的笑声，江青允猛地回头。
百盏魂灯浮在半空，灯芯未灭，暖光融融。灯下人影绰绰，有老妪拄杖而笑，有青年执棋对弈，孩童追着一只雪兔跑过她脚边，裙角沾了雪泥也不在意。
“这是……”
“月族未散的魂。”沐玄女执起她的手，按在凝珠上，“他们从未怨你。”
凝珠突然裂开一道细纹，幽蓝寒气泄出，却在触及魂灯光晕时化作暖雾。
“师尊……”江青允嗓音发哑，“为什么选我？”
沐玄女摘下一片悬停的雪，放在她掌心：“你看。”
雪粒在她手中化水，水中映出月族祠堂。他们跪在祖灵前，自愿割腕献血，血汇成池，池中浮起凝珠。
“族运将倾，需有人承魂镇守。”沐玄女轻声道，“他们选你，是因你骨血最韧，心最软。”
江青允忽然跪倒在雪中，压抑多年的呜咽终于破喉而出。
沐玄女由她哭，只将手搭在她发顶，如当年收徒时一般：“疼就喊出来，这里有师尊陪着你。”
哭声渐歇时，悬停的雪忽然动了。
一粒雪落进江青允衣领，却不再冷，反而暖得像滴泪。
她抬头，见百盏魂灯齐齐一亮，灯焰扭曲成字。
“别怕，往前走。”
沐玄女拂袖，风雪骤散，止忧台露出本来面目。
一座春台。
绿草如茵，野花缀露，远处月族孩童的嬉笑声随风飘来，真实得不像幻境。
“凝珠还是你的。”沐玄女将珠子系回她颈间，“只是从此以后，寒气化暖，风雪成春。”
“让它，成为你最后的屏障。”
沐玄女擦去她眼角的最后一滴泪。
凝珠不再那么寒冷，反而温和，清爽。
“不要再惧怕你的力量。”
愧疚是温柔的枷锁，而真相，才是真正的止忧台。
“风雪是你未落的泪，我替你暖成春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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