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的花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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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的花朵

 

浴室门被推开,蒸腾的水汽裹着暖意涌出来,混着一股淡淡的药味和硫磺气息。

陈芹站在门口阴影里,像一截沉默的枯木。

她手里拎着淘金者换下来的、沾着暗黄药膏和零星血迹的旧纱布,目光越过氤氲的水雾,落在浴室中央。

林小满站在那个硕大的塑料澡盆边,

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的小臂皮肤被热水蒸得发红。

他正小心翼翼地将一块拧得半干的热毛巾,敷在女人枯瘦嶙峋的脊背上。

那脊背的皮肤是污垢褪去后呈现出的病态灰白,

上面布满了深浅不一、新旧叠加的伤痕,如同干涸龟裂土地上纵横交错的沟壑。

热水浸润后,一些翻卷发白的陈旧伤口边缘微微软化,露出底下粉红色的嫩肉。

女人蜷坐在澡盆里,浑浊的水没过她的腰。

她怀里依旧死死抱着那个湿透的、被热水冲洗后颜色更显斑驳肮脏的布偶娃娃。

热水似乎缓解了她身体的僵硬和疼痛,

她不再呜咽,

只是低着头,枯草般洗净后依旧稀疏打绺的头发垂下来,

遮住了大半张脸,

只有偶尔身体抑制不住的细微颤抖,

暴露着某种深入骨髓的惊惶。

她任由林小满用毛巾擦拭她的手臂、肩膀,

毫无反应,仿佛这具饱受摧残的躯壳己不再属于她。

小满的动作很笨拙,带着一种全神贯注的紧张。

他避开那些看起来最狰狞的伤口,

用毛巾蘸着温水,

一点点擦掉女人颈后、肩胛骨凹陷处残留的顽固污垢。

每一次擦拭,都让那些触目惊心的伤痕更加清晰地暴露在灯光下。

他咬着下唇,眉头紧锁,像是在进行一项无比艰巨又神圣的工程。

“伤口…要消毒…”

他低声自语,像是在说服自己,也像是在安抚澡盆里那个毫无生气的女人。

他放下毛巾,拿起澡盆边那瓶外伤消炎喷剂。这是目前能找到的最温和的消毒品了。

他对着女人手臂上一道边缘发红、有些的裂口,

犹豫了一下,然后屏住呼吸,轻轻按下喷头。

“嗤——”

细密的白色药雾喷洒在伤口上。

女人猛地一颤。

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沙哑的吸气声,

像是被无形的针狠狠刺了一下。

她抱着布偶的手臂骤然收紧,身体本能地想要蜷缩躲避。

“不怕…不怕…”

林小满吓了一跳,赶紧停手,声音里带着一丝慌乱,

下意识地学着记忆中母亲哄他的语调,

“喷一下…虫子就跑了…不咬你了…”

他伸出小手,不是去碰伤口,

而是轻轻地、带着安抚的意味,拍了拍女人紧抱着布偶的手臂外侧,那里相对完好。

女人紧绷的身体在他的轻拍和笨拙的安抚下,极其缓慢地松弛了一点点。

她浑浊的眼珠转动了一下,视线从怀里的布偶,缓缓移向林小满那只搭在她手臂上的、干净温热的小手。

没有聚焦,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茫然。

陈芹的目光落在林小满前襟那片被女人抓抱时留下的污痕上,

那深褐色的污渍在灯光下很显眼。

她转身,走向衣帽间,从一堆叠放整齐的衣物里翻出两套睡衣。

她拿着睡衣走回来,无声地放在澡盆旁边一个干净的木凳上。

林小满看到了睡衣,愣了一下,

又低头看看自己脏掉的衣服,小脸微微发红,像是被提醒了什么。

他深吸一口气,重新拿起消炎喷剂,这次动作更轻、更快,

对着几处明显红肿的伤口迅速喷了几下。

女人只是瑟缩了一下,喉咙里发出模糊的咕噜声,没再激烈挣扎。

清洗和初步处理耗费了漫长的时间。

水换了好几盆,从浑浊污黑到渐渐澄清。

当最后一盆清水被倒掉,女人身上顽固的污垢和大部分异味终于被剥离。

林小满用一块崭新的大毛巾,像裹一个易碎的瓷器,

小心翼翼地将女人湿漉漉的身体裹住。

女人顺从地被他扶着,赤脚踩在冰冷的地砖上,

身体轻飘飘的,全靠林小满小小的身体支撑着才没有滑倒。

陈芹己经将灶上温着的一碗水端了过来。

那碗水呈现出一种的琥珀色,散发着温润清甜的香气。

是融化在水里的蜂蜜。

她把碗递给林小满。

林小满扶着裹在毛巾里的女人在凳子上坐下。

女人像一具失去灵魂的木偶,任由摆布。

林小满端起蜂蜜水,凑到女人干裂的唇边。

那甜丝丝的气味似乎触动了她麻木的感官。

她浑浊的眼睛动了动,干裂的嘴唇微微张开一条缝隙。

“喝点水…”

林小满轻声说,小心地将碗沿倾斜。

温热的蜂蜜水浸润了干涸的嘴唇,流入口腔。

女人的喉头极其缓慢地滚动了一下,发出轻微的吞咽声。

紧接着,像是久旱的土地终于尝到甘霖,

她猛地张开嘴,贪婪地吮吸起来,

甚至伸出枯瘦的手指紧紧抓住碗沿,用力得指节发白。

半碗蜂蜜水很快见了底。

喝光了水,女人似乎恢复了一点点力气,

或者说是被那久违的甘甜短暂地唤醒了某种本能。

她浑浊的眼睛不再那么空洞,开始缓慢地、带着一种原始的警惕,扫视着周围。

她的目光掠过灶台、堆放的物资、高高的窗户,最终,落在了木凳上那套干净的旧睡衣上。

她盯着睡衣,看了很久。

然后,极其缓慢地,她松开了紧抱着布偶的一只手。

那只布偶娃娃湿漉漉地掉落在她脚边。

枯瘦的手指带着轻微的颤抖,伸向那叠柔软的棉布。

指尖触碰到熟悉的、洗过多次的柔软布料时,她整个人都顿住了。

“给…给你的…”

林小满连忙把睡衣拿起来,笨拙地想要帮她穿上,

“穿上…就不冷了…”

女人没有抗拒。

她像个懵懂的孩子,任由林小满笨手笨脚地帮她套上睡衣。

宽大的睡衣挂在她枯槁的身体上,空荡荡的,衬得她更加瘦小可怜。

当柔软的布料终于包裹住她伤痕累累的身体时。

她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细微的、近乎叹息的呜咽,

肩膀微微塌了下去,仿佛卸下了一层看不见的重负。

她不再看林小满,只是低着头,

目光重新落回脚边的布偶娃娃上,

伸出手,把它重新捡起来,抱在怀里。

这一次,抱得没有那么用力,带着一种疲惫的依恋。

林小满看着女人穿上干净的睡衣,

抱着布偶安静地坐着,身上那股令人窒息的恶臭被淡淡的硫磺味、药味和干净的皂角味取代。

他长长地、无声地吁了口气,这才感觉到自己浑身酸痛,手臂累得抬不起来。

他用手背抹了一下额头的汗珠,

才发现自己身上那件被弄脏衣服还穿着,前襟的污痕像一块丑陋的补丁。

他拿起陈芹掰下的那小半块风干牦牛肉干。

肉干很硬,很有嚼劲,带着浓郁的咸香。

他掰下一小条,犹豫了一下,走到女人面前,递到她嘴边。

女人茫然地看着嘴边深褐色的肉干,又看看林小满。

她没有动。

林小满把肉干往前送了送,几乎碰到了她的嘴唇:

“吃…好吃的…”

女人浑浊的眼珠定定地看着林小满,又缓缓垂下,落在他手里那小块肉干上。

时间仿佛凝固了几秒。

然后,她极其缓慢地张开了嘴,像一只等待投喂的雏鸟。

林小满小心翼翼地将肉干条放进她嘴里。

女人枯瘦的腮帮子动了起来,用一种近乎磨牙的缓慢速度咀嚼着。

坚硬的肉干对她衰弱的牙齿和咀嚼肌来说显然是个负担,

但她没有吐出来,

只是机械地、专注地磨着,

浑浊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

仿佛咀嚼本身就是一个必须完成的任务。

林小满看着女人艰难地吞咽下那一小条肉干,

心里那点沉甸甸的酸涩似乎被一种奇异的暖流冲淡了一点。

他拿起剩下的肉干,自己也掰下一小条放进嘴里,

用力嚼着,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他挨着女人坐了下来,不是紧贴着,

但距离很近,能感受到她身上散发出的、热水澡后的微温。

屋很安静,只有咀嚼声。

灯光昏黄,将一大一小两个蜷缩在凳子上的身影投在墙壁上。

陈芹一首站在阴影里,像一道沉默的剪影。

她看着林小满给女人喂水、笨拙地帮她穿衣服、分享珍贵的肉干,

看着他小脸上那种混合着疲惫、笨拙和一种奇异柔软的专注。

女人身上那股浓烈的、代表绝望的恶臭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干净的水汽、药味和食物的微香。

淘金者不知何时也从走了过来,

安静地趴在离门口不远的地上,的黑鼻子轻轻翕动着,似乎也在确认这新的、不再充满威胁的气味。

招财无声地跳上陈芹的肩膀,金色的竖瞳在昏暗中闪着光,审视着这个新出现的、安静下来的“两脚兽”。

陈芹的目光最后落在女人脚边那个肮脏破旧的布偶娃娃上。

它湿漉漉地瘫在那里,一只纽扣眼睛黑洞洞地望着天花板。

然后,她移开视线,落在林小满沾着污迹的前襟上。

她没有说话,只是转身,从储藏区又拿出一套叠好的儿童耐磨工装——那是带回来的新衣。

她走过去,将衣服放在林小满旁边的空位上,动作很轻。

林小满抬起头,看到干净的新衣服,愣了一下,

随即脸上露出一丝不好意思的红晕,小声说:“谢谢姐姐。”

陈芹没应声,她的目光越过林小满的头顶,投向窗外。

山庄的铁门在沉沉的暮色中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

那里曾经卡着一个散发着恶臭、濒临崩溃的灵魂。

现在,那个灵魂被热水和蜂蜜水短暂地安抚了,

裹在干净的旧睡衣里,像一个迷途后被捡回来的、破损的玩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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