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子与晨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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种子与晨光

 

冰冷干燥的空气随着冷藏柜门的关闭被重新封存。

两个沉甸甸的塑料种子盒硌在陈芹工装裤的口袋里,隔着粗糙的布料传递着坚硬的棱角感。

她转身,靴底碾过花房地板上厚厚的积尘,走向通往外面的玻璃门。

靴底沾着的花房干泥屑扑簌簌落在光洁的台阶上。

回到二楼走廊,【多媒体影音室】和【家庭图书馆】的厚重木门紧闭着,如同两座沉入地底的文明墓碑。

她脚步未停,继续下行。

别墅一楼的灯光依旧亮得有些刺眼。

餐厅里,狼藉的碗碟和油污的桌面依旧维持着原状。

厨房水槽边,林小满小小的身影正僵硬地弯着腰,手里抓着那块油腻的洗碗布。

对着水槽里剩余的碎瓷渣和溅开的污渍,一下一下地、极其笨拙地擦拭着光洁的瓷砖地面。

崭新的深灰色卫衣袖口蹭上了洗洁精泡沫和油污,前襟那片油渍在灯光下依旧显眼。

他的动作充满了生涩和一种近乎绝望的用力,仿佛想将那些痕迹连同自己的恐惧一起擦掉。

水流哗哗地冲刷着水槽内壁。

他听到楼梯上传来的脚步声,身体猛地一僵,擦拭的动作瞬间停滞,像被按下了暂停键。

他不敢回头,只是把头埋得更低,肩膀微微缩起,握着洗碗布的手指因用力而关节发白。

陈芹走下最后一级台阶,目光扫过餐厅的狼藉。

扫过林小满僵硬的背影,扫过他正在擦拭的那片依旧留有明显污痕和水渍的地面。

她灰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脚步也没有丝毫停顿。

她径首穿过客厅,走向通往别墅前院的玻璃门。

钥匙串在她手中发出轻微的金属碰撞声。

她挑出那把最大、最沉重的钥匙,插入锁孔。

“咔哒。”

门开了。

一股黎明前特有的、清冷的空气涌入,带着泥土、青草和硫磺的混合气息。

门外,天色己从深灰转为蟹壳青,山谷的轮廓在稀薄的晨雾中逐渐清晰。

露台外,夜色深沉依旧,但东方天际线己经隐隐透出一线极淡的灰白。

山谷的轮廓在浓雾中若隐若现,温泉池方向蒸腾的白汽与夜雾交融,不分彼此。

前院那个简陋的新鸡窝围栏里,芦花母鸡缩在草窝的阴影中。

偶尔发出一两声极轻微的“咕咕”,淘金者趴在篱笆外的地上,金棕色的毛团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陈芹的目光掠过这些,没有停留。

她推开露台门,沿着楼梯向下。

陈芹走了出去。

林小满紧绷的身体在听到关门声后,才极其缓慢地松弛下来。

他长长地、无声地吁了一口气,仿佛刚从窒息边缘挣脱。

他低头看着自己擦拭过的地方,油污并未完全清除,反而被水渍晕开,显得更加狼藉。

一种深重的挫败感和无力感沉甸甸地压下来。

他胡乱地用洗碗布又抹了两下,首起身,茫然地看着这片混乱。

前院。

陈芹站在那片新清理出来的空地边缘。

曙光微熹,给杂乱推开的枯枝和石块镀上了一层冰冷的银边。

新扎的竹竿麻绳围栏在晨光中显得简陋而稳固。

篱笆圈内,芦花母鸡似乎被脚步声惊动,从草窝里探出头,警惕地“咕”了一声,又缩了回去。

不锈钢盆里的硫磺水还剩小半,水面平静。

她的目光越过篱笆,投向空地中央那片被翻动过的新鲜泥土。

昨晚清理时,她只是粗略地铲除了杂草和碎石,并未深翻。

她抽出后腰那把磨得锃亮的瓷片,倒转刀柄,将厚实的瓷片当作杵头。

灰白的手臂高高扬起,带着风声,重重地砸向板结的泥土。

“咚!”

沉闷的钝响在寂静的黎明中格外清晰。

坚硬的地面被砸开一个小坑,碎土飞溅。

她再次扬起手臂。

“咚!”

“咚!”

“咚!”

一下,又一下。

动作沉稳有力,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节奏。

刀柄末端反复撞击着同一片区域,将板结的土块砸松、砸碎。

泥土被翻起,潮湿的土腥味混合着草根断裂的微涩气息弥漫开来。

很快,一小片大约一平米的土地被翻松,露出下面颜色更深、更的土壤。

陈芹停下动作。

她弯腰,从工装裤口袋里掏出那两个冰冷的塑料种子盒。

【番茄-传家宝-彩虹】

【罗勒-甜】

标签上的彩色图案在渐亮的天光下清晰可见。

她打开【番茄-传家宝-彩虹】的盒子,里面是满满一盒扁圆形、米黄色、表面覆盖着细小绒毛的种子。

她捏起一小撮,大约十几粒,指尖感受不到种子的生命脉动,只有坚硬微糙的触感。

她蹲下身,灰白的手指在刚刚翻松的泥土表面。

极其均匀地、间隔开约两指宽的距离,点出七八个小坑。

每个小坑里,精准地放入两粒种子。

然后,她用手背将旁边松散的细土,轻轻拂入小坑,覆盖住种子,厚度刚好没过指节。

接着,她打开【罗勒-甜】的种子盒。

里面的种子更小,呈深褐色,卵圆形。

她同样捏起一小撮,在番茄种子行旁边半尺远的地方,均匀地撒开一道浅浅的线沟。

细小的种子如同微尘,落入松软的土里。

再次覆上一层薄土。

做完这些,她站起身,走到别墅侧面那个连接温泉管道的石槽旁。

拧开铜质阀门。

“哗——”

带着清冽气息的、泉水水流再次注入不锈钢盆中。

水汽蒸腾。

她端着这盆温热的硫磺水,走回新翻的土地旁,将水缓缓、均匀地浇在刚刚播种的区域。

水迅速渗入疏松的土壤,留下深色的湿痕,散发出更浓烈的气味。

她放下盆,目光落在手中的种子盒上。

番茄和罗勒的种子都只用了极少的一部分。

她盖上盒盖,将两个种子盒重新塞回工装裤口袋。

晨光又亮了一些,雾气开始缓慢地流动。

温泉池方向的汩汩水声似乎也更清晰了。

陈芹转身,走回别墅。

推开玻璃门。

厨房里,林小满依旧僵立在水槽边,手里捏着那块脏污的洗碗布,面前的瓷砖地面湿漉漉一片,油污晕染得更开,像一幅失败的抽象画。

他听到开门声,身体又是一颤,下意识地想把手里的布藏到身后。

陈芹的目光扫过那片狼藉的地面,扫过林小满沾着油污的袖口和衣襟,最后落在他惊恐茫然的小脸上。

她的脚步没有停顿,径首走到他面前。

灰白的手伸向林小满。

林小满吓得猛地闭上眼睛,以为要挨打。

然而,那只冰冷的手只是精准地拿走了他手里那块油腻腻、沾着洗洁精泡沫的洗碗布。

陈芹拿着布,走到水槽前,拧开那流出清澈山泉水的水龙头。

冰冷的水流哗哗冲刷着洗碗布,洗洁精泡沫被迅速冲走,露出布面原本的米黄色。

她用力搓揉了几下,拧干。

然后,她蹲下身,就在林小满面前,用那块重新变得干净的湿布,开始擦拭那片被他弄得更糟的瓷砖地面。

她的动作精准、利落,布面贴着瓷砖缝隙,均匀用力。

湿布擦过油污,带走脏污,再用干净的部分继续。

动作沉稳,没有一丝多余。

油污和水渍在布下迅速消失,光洁的瓷砖重新显露出来。

林小满呆呆地看着,眼睛瞪得很大。

他看着那双灰白、布满尸斑的手拿着布,一下一下,将他弄出的混乱轻易地抹平。

整个过程安静、高效,如同擦拭一件仪器。

很快,那片地面恢复了光洁,只在瓷砖缝隙里残留着一点点难以察觉的湿痕。

陈芹站起身,将那块再次变得油腻的洗碗布扔进水槽。

她拧开水龙头,冰冷的山泉水再次冲刷而下。

她转过身,灰白的目光落在林小满胸前的油渍上,停留了一秒。

然后,她的视线抬起,对上林小满依旧茫然的眼睛。

她的声音平稳刻板,如同设定好的程序输出:

“衣服脏了,自己洗。”

“浴室有热水。”

“肥皂和洗衣液在架子上。”

说完,她不再看林小满的反应,目光投向窗外渐亮的天光,以及前院那片刚刚播种过的土地。

“番茄苗,长到三片真叶,移栽到楼上花房。”

“罗勒,间苗。”

“浇水,用池子里的水。”

她指的是别墅侧面那个流出细细水流的石槽。

“虫子,捉掉。”

“你的活。”

一连串的指令,冰冷清晰,将清晨的微光也染上了一层霜色。

她将刚刚播下的生命和随之而来的责任,如同抛出一粒种子,精准地投向了那个穿着崭新却脏污卫衣、眼神惊惶的男孩。

林小满顺着她的目光,望向窗外那片被简陋篱笆围起来的、还覆盖着新鲜湿土的空地。

番茄?罗勒?

三片真叶?间苗?

浇水?捉虫?

每一个词都像一块沉重的石头,砸在他刚刚因地面被擦净而短暂放松的心上。

他看着那片陌生的土地,再看看自己胸前那块刺眼的油渍,巨大的茫然和无措再次汹涌而来,将他彻底淹没。

陈芹不再说话。

她走到客厅中央,拿起那把沾着新鲜泥土的小铲子,走向通往二楼的楼梯。

靴底在光洁的地板上留下清晰的泥印,一步一步,向上延伸,消失在旋转楼梯的拐角。

一楼厨房,只剩下林小满一个人,站在重新变得光洁的瓷砖地上,手里空空如也。

水流哗哗地冲刷着水槽里那块油腻的洗碗布。

窗外,天光彻底放亮,金红色的晨曦刺破薄雾,涂抹在巨大的玻璃幕墙上,也涂抹在前院那片刚刚播下种子的、沉默的泥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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