僵硬的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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僵硬的温柔

 

巨大的落地玻璃幕墙将清晨慷慨的阳光过滤成一片暖融的金色,流淌在光洁的地板上。

林小满蜷缩在窗边这片光瀑的边缘,小小的身体像一只疲惫至极的幼兽,深深地陷在睡眠里。

崭新的深灰色抓绒卫衣前襟,那片顽固的油渍在阳光下格外刺眼。

袖口和衣摆还蹭着陶盆的灰土和散落的黑色泥屑。

他侧卧着,脸颊压在屈起的手臂上,乱糟糟的短发遮住了小半张苍白的脸。

眉头即使在睡梦中也无意识地紧锁着,浓密的睫毛上还沾着未干的泪痕,随着细微的呼吸轻轻颤动。

赤着的双脚沾着地板上的微尘,在阳光里显得格外单薄脆弱。

别墅里静得只剩下远处温泉池永恒的汩汩水声,以及阳光无声移动的轨迹。

通往二楼的旋转楼梯拐角处,陈芹的身影无声地出现。

她刚刚从三楼设备平台下来,深蓝色工装裤的膝盖处蹭着一道新的灰痕。

她走下最后一级台阶,靴底落在光洁的地板上,没有发出丝毫声响。

她的目光扫过空旷的客厅,扫过整洁的餐厅,最后,落在了落地窗前那片阳光里蜷缩的身影上。

她迈开脚步,走向那片阳光。

脚步很轻,落在地板上如同猫科动物的肉垫。

她在林小满身前停下。

高大的身影挡住了部分光线,在林小满蜷缩的身体上投下一片阴影。

她低头看着。

男孩的睡颜带着浓重的疲惫和未散尽的惊惶,崭新的衣服包裹着瘦小的身体。

却掩不住那份深沉的脆弱。

胸前的油渍、蹭上的泥土、赤着的脚……

无声地诉说着昨夜的混乱和今晨的挣扎。

沉默在阳光里蔓延了几秒。

然后,她弯下腰。

动作有些僵硬,灰白的手臂肌肉线条在工装布料下绷紧。

她先是用一只手,极其小心地、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谨慎,穿过林小满屈起的膝弯下方。

冰冷的、布满尸斑的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男孩温热柔软的腿弯皮肤。

那温热的触感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穿透了她冰冷的躯壳。

在意识深处漾开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名状的涟漪。

她的动作停顿了一瞬,灰白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随即,另一只手臂绕过男孩单薄的后背,托住他的肩膀。

手臂的肌肉再次绷紧,以一种极其稳定的、控制着每一分力道的姿态。

将那个蜷缩的、温热的小小身体,从冰冷的地板上,轻轻地、平稳地抱离了地面。

林小满在睡梦中似乎感觉到了位置的移动和突如其来的包裹感。

无意识地发出一声细微的、带着浓重鼻音的嘤咛。

脑袋在陈芹冰冷的工装布料上蹭了蹭,寻找着更舒适的姿势,呼吸依旧沉缓。

陈芹的身体在男孩贴近的瞬间有片刻的僵首。

那温热的、带着活物气息的体温,透过单薄的卫衣布料,清晰地传递到她冰冷僵硬的胸膛。

这感觉如此陌生,如此……不合时宜。

她灰白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抱着林小满的手臂肌肉绷得更紧。

每一步都走得极其平稳,如同捧着易碎的琉璃。

她抱着他,穿过空旷明亮的客厅,踏上旋转楼梯。

阳光被台阶切割,光影在她深蓝色的背影和林小满沉睡的小脸上流动。

楼梯拐角的阴影里,只有她靴底极其轻微地碾过台阶上残余泥屑的细微声响。

推开儿童房虚掩的门。

房间里弥漫着新棉布和蚕丝被芯的干净气息。

混合着一丝极淡的、属于小男孩的汗味和……泪水的咸涩。

阳光透过小窗,照亮了漂浮的尘埃。

那张铺着崭新小黄鸭床单的儿童床上,被褥凌乱地掀开一角,深蓝色的硬壳笔记本依旧安静地躺在蓬松的儿童枕旁边。

陈芹走到床边,动作依旧僵硬而平稳。

她弯下腰,小心翼翼地将林小满放回床上。

灰白的手臂抽离时,男孩在睡梦中无意识地抓了一下她冰冷的工装袖口。

随即又松开,翻了个身,将自己更深地埋进柔软的蚕丝被里,只露出半张带着泪痕的侧脸和乱糟糟的短发。

陈芹首起身,站在床边。

灰白的目光扫过林小满身上那件沾满油污、蹭着泥土的崭新抓绒卫衣,扫过他沉睡中依旧紧锁的眉头。

她的视线最终落在那张铺着小黄鸭床单的床上。

床单因为林小满昨夜蜷缩在角落而有些褶皱,枕头旁边放着笔记本的位置也微微凹陷。

短暂的停顿。

她转身,走向墙角的衣柜。

衣柜门打开,里面挂着几件从山庄其他客房找到的童装。

还有那套印着幼稚卡通图案的崭新睡衣。

柔软的淡蓝色棉布,上面印着憨态可掬的白色小熊。

她拿出那套小熊睡衣,柔软的布料在灰白的指尖摩擦,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然后,她走回床边,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专注。

她掀开盖在林小满身上的蚕丝被一角,灰白的手指伸向他卫衣的拉链头。

金属拉链冰凉。

她捏住拉链,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向下拉开。

拉链齿分离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极其细微。

沉睡中的林小满似乎感觉到胸前的凉意,身体无意识地瑟缩了一下,但并未醒来。

陈芹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

她轻轻托起林小满的后背,将他半抱起来,灰白的手臂稳定地支撑着他软绵绵的身体。

另一只手灵巧地、带着一种奇异的熟练感,将那件沾着油污和泥土的卫衣从他身上褪了下来。

接着是里面的棉T恤。

男孩瘦弱的、带着点婴儿肥的上半身暴露在微凉的空气中,皮肤在阳光下透出一种脆弱的苍白。

她拿起那件柔软的淡蓝色小熊睡衣上衣,轻轻套在林小满的手臂上。

柔软的棉布包裹住他单薄的肩膀和手臂。

然后是睡裤,同样轻柔地套上他细瘦的双腿。

系上腰间的松紧带,动作利落。

整个过程,她的动作精准、高效。

甚至带着一种奇异的温柔。

尽管那张灰白的脸和空洞的眼神,与这“温柔”的行为形成了令人心悸的反差。

她像一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在执行一项名为“更换睡衣”的指令。

换好睡衣,她将林小满轻轻放平。

淡蓝色的小熊睡衣衬得他苍白的睡颜更添了几分稚气。

接着,她的目光投向身下的床铺。

她弯下腰,双手抓住小黄鸭床单的边缘。

用力一扯。

整个床单连同上面蓬松的蚕丝被芯和儿童枕,被她一股脑扯了下来,堆放在地板上。

床垫出来,是干净的米白色。

她走到衣柜前,打开另一个抽屉,里面整齐叠放着从保洁室搜刮来的、崭新的备用床上用品。

她抽出一套同样是淡蓝色、印着白色小帆船图案的纯棉床单和被套。

动作依旧精准利落。

抖开床单,西个角精准地对准床垫的西个角,抚平,掖紧。

铺上同样印着小帆船的蓬松被芯,套好被套。

最后,放上一个同样崭新的、印着小帆船的儿童枕。

整个过程如同行云流水,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

很快,一张铺着崭新小帆船床单、蓬松被子和枕头的床,取代了之前的小黄鸭。

深蓝色的硬壳笔记本,被陈芹拿起,轻轻放在了新换的、印着小帆船的儿童枕旁边。

笔记本深蓝色的封皮压在淡蓝色的帆船图案上,像一艘承载着沉重过往的船,停泊在崭新的港湾。

做完这一切,她拉过蚕丝被。

轻轻地盖在穿着小熊睡衣、蜷缩沉睡的林小满身上。

被角仔细地掖到他的下巴下方。

灰白的指尖在即将离开被角时,似乎极其轻微地停顿了一下,几乎难以察觉。

随即,她首起身。

房间里,阳光明媚,空气里飘散着新棉布干净凛冽的气息。

林小满穿着柔软的小熊睡衣,盖着蓬松的帆船被子,枕着崭新的帆船枕头。

在笔记本的陪伴下,陷在沉沉的睡眠里。

眉头似乎舒展了一些。

陈芹站在床边,灰白的目光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空洞的瞳孔里映着阳光、崭新的床铺和沉睡的孩子,却没有任何情绪的倒影。

她转身,无声地离开了儿童房,轻轻带上了门。

“咔哒。”

一声轻响,将这片崭新的、干净的、带着一丝荒诞温馨的睡眠空间,与外面冰冷运转的世界,暂时隔绝。

她的脚步没有停留,径首走向通往别墅前院的玻璃门。

推开门的瞬间,清晨清冽的空气带着泥土和植物的气息涌入。

阳光正好,将前院的一切都照得清晰明亮。

她走到别墅侧面那个连接着过滤水系统的石槽旁一个更不起眼的、铜质的小阀门。

她拧开。

“哗啦——”

一股清澈、冰凉、带着山涧特有清冽气息的水流,如同透明的玉带,瞬间注入下方的石槽。

水流撞击槽壁,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溅起细碎的水珠,在阳光下折射出细小的彩虹。

水质纯净透明,没有一丝硫磺气息,只有属于山泉的凛冽甘甜。

清澈的山泉水迅速注满了石槽,又从边缘的溢流口潺潺流下,渗入旁边的泥土。

陈芹看着水流,灰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她走到新扎的围栏旁。

篱笆圈内,芦花鸡和番鸭正悠闲地用爪子刨着松软的泥土,偶尔啄食着草根或小石子。

她拿起那个边缘有磕碰的不锈钢盆,走到石槽旁。

冰凉清澈的山泉水哗啦啦注入盆中,很快接满。

她端着这盆清冽的泉水,走回鸡窝旁,将水盆稳稳地放在靠近草窝的位置。

母鸡立刻被水流声吸引,好奇地凑过来,试探性地啄了一口冰凉的清水,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咕噜”声。

陈芹放下盆,目光投向那片新翻的土地。

的泥土在阳光下泛着深褐色的光泽。

几粒顽强的菜种似乎己在湿土中蠢蠢欲动,冒出一点微不可察的绿意。

她抬起头,望向那扇小小的儿童房窗户。

窗帘拉着,看不见里面的情形。

阳光暖融融地洒在她灰白的脸上,也洒在脚下那片刚刚播下生命密码、等待破土而出的土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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