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土与笨拙的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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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土与笨拙的根

 

清冽的山风带着泥土的腥气和草叶断裂的微涩,卷过别墅前院。

林小满赤着脚站在冰凉的石板地上,单薄的淡蓝色小熊睡衣被风吹得紧贴在身上。

勾勒出瘦小的骨架。

他怀里抱着粗糙沉重的陶土花盆,边缘那道细微的裂痕硌着他的小臂。

另一只手紧紧攥着那把光滑冰凉的小园艺铲。

晨光毫无遮拦地泼洒下来,将他和他脚下的影子都拉得细长,投在那片新翻的、属于他的“责任田”上。

深褐色的湿土在阳光下泛着油润的光泽。

几处被陈芹用刀柄砸出的浅坑边缘,泥土微微拱起。

几点极其微小、近乎透明的嫩绿色芽尖。

正颤巍巍地顶破深色的土壳,如同初生的、胆怯的眼睛,窥探着这个陌生的世界。

然而,在这片象征着新生的嫩绿之间,更多是肆意钻出的、颜色更深、叶片更宽厚的杂草。

灰灰菜锯齿状的嫩叶舒展着,野蒿细长的茎秆顶着绒毛。

还有一些他完全不认识的、贴着地面蔓延的野草,生机勃勃地抢夺着阳光和养分。

拔掉草。

装盆。

分不清的,留着。

那冰冷刻板的指令在耳边回响,每一个字都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看着那片绿意混杂的土地,巨大的茫然和无措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住他的心脏,勒得生疼。

拔哪棵?哪棵是草?

哪棵……是番茄苗?

他根本分不清!

那个灰白的影子只说“分不清的留着”。

可万一留错了,全是草怎么办?

万一……万一拔掉了番茄苗……

他抱着冰冷的陶盆,像抱着一块无用的盾牌。

僵立在田边,赤脚踩着冰凉的石头,不知该进该退。

篱笆圈里的芦花母鸡停止了刨土,歪着头,黑豆般的眼睛好奇地盯着这个站在它领地边缘、抱着盆发呆的小人儿。

石槽里,清澈的山泉水无声流淌,映着破碎的蓝天。

时间在僵持中缓慢流逝。

阳光爬上他的脚背,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

最终,腹中那点蜂蜜吐司带来的暖意。

和一种更深沉、被逼到绝境的委屈,混合成一股虚浮的勇气。

他不能一首站在这里!那个“怪物”随时可能下来!他必须做点什么!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像下定了某种悲壮的决心。

抱着陶盆,赤脚踏上了田埂边缘松软的泥土。

冰冷的、的泥土瞬间包裹了他的脚心,带着一种奇异的柔软和微痒。

他哆嗦了一下,随即咬紧牙关。

抱着沉重的陶盆,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那片属于他的土地中央。

他小心翼翼地将粗糙的陶盆放在一片相对平整的空地上。

盆底撞击泥土,发出沉闷的声响。

然后,他弯下腰,开始笨拙地撕扯那半袋沉重的培养土封口。

黑色的、带着工厂消毒剂微涩气味的颗粒土从袋口涌出。

洒在陶盆旁的新鲜泥土上,形成一小片更深的黑色。

他拿起小铲子。

光滑的木柄握在手里很轻。

他学着记忆中模糊的样子,用铲子尖去挖地上的土,想装进陶盆里。

动作生涩而用力。

铲尖戳进湿软的泥土,却因为角度不对,只带起薄薄的一层。

他加大力气,猛地一挖。

“噗!”

一大块深褐色的、夹杂着草根和碎石的湿土被掘起。

泥点飞溅,几点冰冷的泥浆不偏不倚,正好溅在他崭新的淡蓝色小熊睡衣的前襟上。

深褐色的污点在柔软的淡蓝色布料上迅速晕染开,像几滴丑陋的眼泪。

林小满的动作瞬间僵住。

他低头看着胸前迅速扩大的污渍,再看看自己沾满湿泥的赤脚和铲子。

一股巨大的委屈和绝望猛地冲上鼻腔。

他张了张嘴,想哭,喉咙却被堵得死死的,只能发出压抑的、破碎的抽气声。

他胡乱地用沾满泥土的手背去擦胸前的泥点,结果只是把污渍抹得更开,范围更大。

完了……又弄脏了……新换的睡衣……

自责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他僵在原地,手里的小铲子“当啷”一声掉在泥地上,小小的身体微微颤抖着,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涌出,混合着脸上的泥点,无声地滑落。

他像个被遗弃在泥泞中的、脏兮兮的玩偶,无助地站在自己那片混乱的“责任田”里。

别墅三楼,阳光花房巨大的玻璃穹顶下。

陈芹站在靠近玻璃幕墙的边缘。

她的位置居高临下,视野毫无遮挡。

整个前院,连同那片新翻的土地和土地上那个渺小的、穿着淡蓝色睡衣的身影,都清晰地框在视野之中。

灰白的瞳孔里映着下方的景象:

男孩抱着盆走进田地,笨拙地撕开土袋,黑色的培养土洒落。

他拿起小铲子,用力一挖,泥点飞溅到崭新的睡衣上。

他僵住,低头看着污渍,身体因无声的哭泣而颤抖。

小铲子掉在地上。

整个过程,如同观看一幕无声的、充满挫败感的默剧。

陈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灰白的皮肤在强烈的日光下像覆盖着一层薄冰。

空洞的目光扫过林小满胸前那片迅速扩大的污渍。

扫过他沾满泥浆的赤脚和颤抖的肩膀。

扫过掉在泥地上的小铲子。

最后落在那片混杂着嫩绿新芽与顽强杂草的土地上。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拂过冰凉的玻璃幕墙。

冰冷的触感透过皮肤传来。

几秒后,她极其缓慢地转过身。

花房深处,枯萎的植物标本在光线下投下扭曲的阴影。

她走向角落,那里堆放着清理出来的枯枝败叶。

灰白的手指在枯枝堆里翻检了几下。

抽出一根约半米长、拇指粗细、相对笔首坚韧的枯竹竿。

竹竿早己失去水分,呈现出干枯的灰黄色,但质地依旧坚硬。

她拿着这根枯竹竿,走向通往露台的玻璃门。

推开,走了出去。

露台边缘的旋转楼梯在阳光下投下清晰的影子。

她没有下楼,而是沿着露台边缘,走向靠近前院方向的一侧。

露台下方,正对着那片新翻的土地和林小满僵立的身影。

她停下脚步,俯视着下方。

林小满依旧沉浸在巨大的委屈和挫败中。

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泪水混着泥点滑落,完全没有察觉到上方的注视。

陈芹灰白的手指捏紧了那根枯竹竿。

竹竿干硬微糙的触感清晰地传递着。

然后,她抬起手臂,灰白的手指稳定地控制着力道和方向。

枯竹竿的末端,精准地、无声地向下探去——

竹竿末端轻轻点在了林小满脚边那片混杂的土地上。

不偏不倚,正好点在几株贴着地面生长、叶片肥厚宽大、颜色深绿的野草旁边。

点了一下。

动作很轻,几乎没有声音。

正沉浸在悲伤中的林小满被脚边突然出现的异物猛地一惊。

他下意识地缩回脚,惊恐地抬头望去。

巨大的玻璃幕墙在反射着刺眼的阳光,形成一个巨大的、晃动的光斑。

他只能隐约看到一个模糊的、深蓝色的轮廓站在露台边缘。

逆着光,看不清脸,只有那根突兀伸下来的枯竹竿清晰无比。

竹竿末端,正点在他脚边那几株深绿色的野草上。

林小满的心脏狂跳。

她……她在上面!她在看!

她看到了他弄脏衣服,看到他哭,看到他什么都不会。

这根棍子……

是什么意思?

是警告?是惩罚?

她会打他吗?

巨大的恐惧让他浑身冰凉,眼泪瞬间止住,只剩下无法抑制的颤抖。

然而,那根枯竹竿并没有像他预想的那样打下来。

它只是稳稳地停在那里,末端点在深绿色的野草根部。

然后,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向旁边一拨。

动作不大,却异常清晰。

那几株被点中的、叶片肥厚的深绿色野草,被枯竹竿的末端拨得连根带泥,轻易地掀离了地面。

草根带着新鲜的泥土,暴露在阳光下。

做完这个动作,枯竹竿微微抬起,随即又落下。

这一次,竹竿末端点在了旁边几株刚刚破土、叶片极其细小、颜色近乎透明的嫩绿色小芽附近。

竹竿末端停在那里,轻轻点了点那几株脆弱的小芽旁边的泥土。

动作轻柔了许多,仿佛只是确认位置。

然后,竹竿末端抬起,离开了泥土,悬停在半空,不再动作。

林小满呆呆地看着。

巨大的恐惧依旧盘踞,但一种更强烈的困惑和……一丝极其微弱的领悟。

像一道微弱的光,刺破了恐惧的迷雾。

她……她刚才用棍子……拨掉了那几棵深绿色的大叶子草?

然后……点在了这几棵小小的、透明的绿芽旁边?

意思是……深绿色的、大的……是草?要拔掉?

小小的、透明的……是……番茄苗?要留着?

这个念头如同闪电劈进他混乱的脑海。

他猛地低头,看向自己脚边被竹竿掀翻的那几株深绿色野草。

再看看旁边那几株被竹竿轻轻点过、在微风中瑟瑟发抖的透明小芽。

原来……是这样分?

他难以置信地再次抬头望向露台。

刺眼的阳光依旧,那个深蓝色的轮廓依旧模糊,只有那根枯竹竿静静地悬停着,像一支沉默的、指向答案的笔。

巨大的茫然被这突如其来的、无声的“教学”冲散了一些。

一种被指引的、混杂着巨大困惑的奇异感觉涌上心头。

他犹豫着,极其缓慢地弯下腰,伸出沾满泥污的小手。

试探性地抓住了脚边一株叶片宽厚、颜色深绿的野草(和刚才被拨掉的很像)。

他用力一拔。

“噗!”

草根带着的泥土被轻易地拔了出来。

根须在阳光下清晰可见。

他捏着这棵草,下意识地抬头看向露台的竹竿。

竹竿依旧悬停着,没有任何反应。

没有警告,没有赞许。

林小满的心脏在胸腔里重重地跳了一下。

他像是得到了某种默许,胆子稍微大了一点。

他扔掉手里的草,又抓住旁边另一株同样深绿色、叶片带锯齿的草,用力拔起。

“噗。”

“噗。”

他一连拔掉了好几棵看起来强壮、颜色深绿的草。

每拔掉一棵,他都下意识地瞥一眼露台的竹竿。

那根枯竹竿始终悬停着,如同一个沉默的观察者。

当他再次弯腰。

手指犹豫地伸向一株叶片非常细小、颜色嫩黄、茎秆纤细柔弱的小苗时。

露台的枯竹竿猛地向下一点。

竹竿末端精准地点在了他即将触碰小苗的手指前方一寸的泥土上。

动作迅捷而带着警告的意味。

林小满吓得猛地缩回手,心脏狂跳。

竹竿末端点在那株嫩黄小苗旁边的泥土上,停留了一秒,然后抬起,再次悬停。

意思清晰:这个,不能拔。

林小满看着那株在竹竿“保护”下安然无恙的嫩黄小苗,再看看自己沾满泥污的手。

巨大的困惑中,一种极其微弱、难以言喻的……指引感。

像一颗被强行按入冻土的种子,极其艰难地顶开了一丝缝隙。

他不再看露台。

低下头,目光在混杂的土地上仔细搜寻、分辨。

他避开那些被竹竿“保护”过或类似的小嫩苗。

专挑那些叶片宽大、颜色深绿、看起来强壮有力的植株下手。

“噗。”

“噗。”

“噗……”

拔草的声音在寂静的前院响起,带着一种生涩的节奏。

露台上,陈芹灰白的手指依旧稳定地握着那根枯竹竿。

空洞的目光俯视着下方那个小小的、穿着脏污小熊睡衣的身影,笨拙而专注地在泥土里分辨、拔除。

阳光穿过玻璃穹顶,落在她灰白的侧脸上,没有温度,只有一片沉寂的明亮。

竹竿的末端,在微风中纹丝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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