曙光号的曲速引擎缓缓亮起幽蓝的光芒，不多时，这艘庞大的星舰又一次回到了月球背面的轨道上，静静悬浮在黑暗中。
林星遥等受伤的成员此刻仍在飞梭医疗舱沉睡，在他沉睡的‘石棺’边，星暝一动不动地坐着。她低垂着眼帘，指尖轻触“石棺”边缘，神情肃穆，似乎在下定某种决心。良久，她缓缓站起身，轻触手腕的手环，一阵光芒闪过，她的身影被传送到曙光号。
缓缓走到曙光号舰桥，舰桥内人声嘈杂，卡西安·朱诺正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月背的黑暗。
她走过去，轻轻拍拍他后背，声音低沉：“找一个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地方。”
卡西安回头，眼神闪过一丝迟疑。
“那来我的舰长室吧。”
他们一前一后离开舰桥，沿着银灰色的金属走廊走入星舰深处。
舰长室内安静整洁，窗外是无垠的宇宙，月背的边缘在太阳的照射下， 显出一个闪亮的圆环。
两人穿过前方的接待区，来到主观景窗前。星暝率先坐在观景窗旁茶几的椅子上，手放在膝上，带着洞察一切的目光看向卡西安。
“我能相信你吗？卡西安舰长？卡西安·朱诺上校？”
卡西安坐在她对面，把大檐帽轻轻放在茶几上。
“当然可以。”他微微一笑，“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星暝没有立刻回应，而是从背上的兔熊背包中抽出一把手枪，轻轻放在茶几中央。
“那么，你是联邦海军的卡西安上校，还是共和海军的卡西安上校呢？”一瞬间，房间内的温度仿佛骤降。
卡西安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的表情，接着又恢复惯有的从容，耸了耸肩：“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星暝看着他，眼神没有丝毫起伏。
“我在木星空间站的时候，曾经短暂连入残存的联邦网络。但更重要的是，我看到了那个袭击我们的敌人的样子。”
她缓缓把右手放在手枪上，一脸平静的看着卡西安。
“看来你己经知道很多了。”卡西安也看向她，脸上的表情毫无波澜，“那你为什么还要问我？”
“……你还不如杀了我。”
长久的沉寂之后，卡西安突然轻声说道，他伸出手，把星暝用手按压着的枪口轻轻转向自己。
“每次回忆那些明明己经过去了几百年，却像昨天刚发生的事，我都觉得胸腔里有东西让我窒息。”
“回忆是一件比死亡更折磨人的事。”星暝的语气低沉却清晰。
“总要有人为那些无辜死去的灵魂赎罪。你己经受过惩罚，而我……只是想听你亲口告诉我，这一切的原因。”她摇摇头，把卡西安按在枪上的手慢慢拿开，收起茶几上的手枪。
卡西安微微阖上眼，露出一副回忆的神态，他的思绪又落回几百年前的某一刻。良久，他低声开口，
“……这一切，要从联邦的‘深寂’开始讲起。”他起身走到舷窗前，凝视着窗外漆黑的宇宙。
“‘深寂’最初从联邦中央星区爆发，很快向周围扩散。联邦首星普莱美亚第一时间在‘深寂’中陷落了，短短数小时，所有网络都变得沉默。整个联邦上层就像被齐刷刷地切掉了头颅。”
“‘深寂’持续了整整二十年。它覆盖了整个联邦中央星区，以及中世界区三分之一的区域。那些被‘深寂’吞噬的星域，不止是无法通讯，星门网络下线，连宇宙的物理规律都开始崩坏。”他顿了顿，眼神愈发深沉。
“最初，我们还试图调查，向‘深寂’区派出一支又一支科考舰队。想弄清楚那里发生了什么，‘深寂’又是什么，但是所有的队伍都无一例外的失联了。”
星暝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眉心深锁。
卡西安继续道：
“当‘深寂’终于不再向外蔓延时，从被‘深寂’覆盖的那些失联星区里出现了未知的敌人，就是一路追杀我们的那些敌人。这些东西疯狂的攻击并占领每一块联邦的星系，被他们占领的星系的居民都会被精神同化，转化为联邦的敌人。”
“我曾经是联邦海军第一象限，维蕾利亚远域第三舰队司令，在和这些敌人的战斗中不幸被俘，也遭受了一样的精神改造，成为他们的一部分。”他解开自己的制服外套，将左臂的衬衫缓缓卷起。一枚黑色的圆环纹身显露在苍白的皮肤上，圆环中间是一个对称分裂的“眼睛”形符号，仿佛正注视着整个世界。
“这些敌人自称银河共和国，由被‘深寂’覆盖的中央星区联邦执政官组成，这些执政官可以往来‘深寂’覆盖的星区，但我们这些军官只能呆在没有被‘深寂’覆盖的星区，和联邦作战。”
“我在共和国担任第六十攻击舰队司令，当时负责进攻塞拉菲·莉丝执政官的防线，塔吉斯曲域。”卡西安的声音仿佛从数个时代之外传来，带着某种迟钝的痛楚。
“我的首属领导是瑞拉·奥尔西尼和萨尔玛·艾德里斯执政官，他们负责整个第三阶段的‘光复战争’。”
“在一次进攻任务里，我们被联邦舰队伏击，我受伤后被联邦救起，并在我身上试验了他们新的唤醒技术。然后我又成了联邦军人。”他看向星瞑，脸上的苦笑和无奈夹杂在一起，变得难以形容。
这些回忆真的太久远了，久远到他不愿意去回想的地步。每一次想到这些东西，他就会再一次想到‘深寂’前的那个美好年代，而那个美好的年代对现在来说，却不过是几百年前的一缕微尘了。
“塞拉菲·莉丝执政官唤醒我以后，我丧失了大部分关于在共和国的记忆，我本想跟随她，但是她让我参与她的‘火种计划’，并让我成为了曙光号的舰长。”
“所以在你联上联邦网络的时候，我应该还是联邦的敌人吧？毕竟我再次回来的时候，
己经没有几支还能称得上‘联邦舰队’的东西了。”卡西安自嘲的笑笑，摆出一副任她随意处置的态度。
星暝没有立刻开口，她只站起身，走到观景窗前，望向那一望无际的虚空，窗外的宇宙死寂的如同一个墓地。
过了很久，她才轻声说：“这些都无关紧要。”
“如果塞拉菲·莉丝把‘火种计划’交托给你，本就说明你是值得信赖的人。”
“但我今天来，不是为了判断她是否信错了人。”她的语气一转，
“我想知道的是——如果火种计划是塞拉菲·莉丝执政官交给你们用来保存联邦最后人类的计划……”她突然径首走向卡西安。
“那为什么我在离开那个太空站的时候，最后看到的那个敌人的脸——竟然和塞拉菲·莉丝一模一样？！”她声音陡然拔高，几乎带着怒火。
“你还没有把实话告诉我，上校。”星暝俯身一把扯住卡西安的军服领子，将他整个人推倒在椅子上。她的脸贴近他，红瞳近在咫尺，燃烧着几近失控的火焰。
“在联邦还未崩溃之前，在我还不知道自己为何被休眠、为何会出现在这个星系之前，”
她一字一顿：“我和塞拉菲·莉丝执政官共事了百年，我们是亲密的战友，也是永远可以把后背交托给对方的人。”她说着，像是彻底失去耐性，更加用力的扯着卡西安的衣领。略显娇小的身躯配合哥特打扮的Lolita，从背面看略带一种滑稽般的可爱。
但被她死死勒着领口的卡西安，此刻却己经脸色发红，几乎因缺氧而呼吸困难。
他的喉结动了动，双眼微睁，视野中满是她近乎暴怒的神情。
“我不知道。”
卡西安挣扎着从喉咙里挤出这几个字，声音嘶哑，他一只手死死扯着自己的衣领，一只手使劲把星瞑的手往外拽，竭尽全力想要从这份窒息的感觉中挣脱。
“我和她分别己经一百多年了！这样漫长的时间什么事都可能发生！”
“你还知道些什么，都告诉我。”星暝默然，她松了手，把卡西安甩回椅子里。没有再逼问，她缓步走回观景窗前，单手扶着金属栏杆，对着外面的景色发出长长的叹息。恒星从月影背后探出一角，散下金色波纹，照在她的脸上。
“上校，”她的声音平静下来，
“我也希望你能理解我此刻的心情。”她背对着他说，语调带着难以掩饰的低落。
“我在联邦最辉煌的时代，‘深寂’开始前的那个美好年代，被人在我毫不知情的情况下休眠，并送到这里。”她回过身，靠在栏杆上，目光重新落在卡西安身上，眼神复杂。
“当我再一次醒来的时候，联邦己经消失了。我接触到的每一件事、每一个人……都带着一层我无法理解的荒谬。”星瞑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
“你还记得你第一次怀疑我吗？”
卡西安点头，眼神略有波动。
“那个时候我告诉你‘升天’计划是成功的。我以为是什么力量修改了我们的记忆，但是现在我不这么想了，我坚持认为我的记忆是正确的，我从这几个地球人身上看到了瑟尔密拉那些力量的影子。”
“‘深寂’虽然没有带走整个联邦的疆域，但我认为它改变的东西远比你们看到的多得多。”她睁开眼，从猜测里走出来，目光放回上校身上，示意他可以继续说下去。
“塞拉菲执政官，在我们所有‘火种船’出发前，曾下达过一条绝对命令。”卡西安靠坐在椅子上，伸手点亮个人终端，调出封存的最高优先级指令。
“她命令我们出发以后，不得听从任何人的返航指令。包括她本人。”
他将终端摆在星暝面前：“你自己看。”
星暝低头扫了一眼，她注意到那些命令确实贯穿了曙光号最开始二十余年的航行时间。其中有十次是来自‘联邦海军司令部’的返航要求，剩余两次，发令人就是：赛拉菲·莉丝执政官。
“我没有理会。”卡西安低声说，他的手仍在揉着自己被拽得发红的脖子。
“也许……她在发出那个命令之前，早就预见了什么，我相信她知道一切的真相，但那个时候己经不允许她做更多的事了。他抬看着星暝，目光带着某种不愿承认的哀伤。
“我们所有的‘火种舰’——”他继续说，“出发的方向都不同，每艘都被分配了各自独立的星图与跃迁坐标。我们彼此没有联系频段，也无法确认是否有其他船存活。”
“这些指令的唯一目的，就是让我们分散逃离到联邦范围之外。”说到这里，卡西安沉默了一瞬，他的眼瞳中尽是对某人的回忆和怀念。
“在出发后不久，我们就彻底失去了和塞拉菲执政官的联系。如果你说你看到的那个敌人是她，那她一定也被遭遇了和我一样的事情，这很正常。在我们启程逃离的时候，幸存者的抵抗己经微乎其微了。”
星瞑点点头，对于卡西安的解释，她勉强接受了，但是她还是想不通为什么那个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面孔，会横跨一个象限，先于曙光号出现在木星空间站。当他们进入那个舱室的时候，塞拉菲甚至就像早早在那里设下埋伏一样等着他们，并且每一招都真真切切是想要夺去他们的生命。
“你觉得……”星暝微微偏头，手指抵住下巴，缓慢揉搓着提出假设。
“塞拉菲执政官，可能在你们离开之后，又先你们一步来到了太阳系，并……制造了那个太空站吗？”
“这绝无可能。”卡西安立刻摇头，声音干脆。
“我们这些‘火种船’，是她手上最后一批搭载银河VI型曲速引擎的战舰。她不可能还有比我们更快的舰船，也不可能有余力提前部署太空站。”
星暝点头，露出一个轻巧的微笑，“我明白了，你现在，还是联邦海军的卡西安·朱诺上校。从这一刻起，我们之间的这些对话从未发生过，明白吗？”
对面那人点头，嘴角扬起一个无奈又感激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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