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弦断裂的颤音,像一尾冰冷的银鱼,钻入唐晚星的指骨缝隙,久久不散。那声来自不知名处的沉闷钟响余韵,裹挟着愈发密集的雨声,持续敲打着玻璃,也敲打着她紧绷的神经。
掌心被指甲刻出月牙形的凹痕,传来尖锐的刺痛。琴房里,尘埃在仅有的光线里悬浮,寂静沉重得能压碎呼吸。
吱嘎——
老旧木门被推开时发出的呻吟,刺破了凝固的空气。潮湿的、混合着被雨水打湿的青苔和泥土的气息涌了进来,带来一丝外界的凉意。一个身影站在门口,逆着走廊透进来的、被水汽晕染得模糊的光。
“哇哦……”一声低低的、带着纯粹惊叹的轻呼响起,像一颗石子投入死水潭。
唐晚星的身体瞬间绷紧,几乎是本能地侧身,用瘦削的肩膀挡住了琴箱里那根刺眼的断弦。她抬起眼,瞳孔在昏暗的光线下微微收缩。
门口站着一个被雨水勾勒出轮廓的女孩。栗色的发梢滴着水珠,校服外套随意地搭在臂弯,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棉布衬衫。
她背着一个几乎与她等高的巨大画板,另一只手拎着沉甸甸的帆布画具箱,箱角还在滴水,在地板上洇开一小片深色。最令人无法忽视的是她的眼睛,大而圆润,眼瞳是极深的琥珀色,此刻正毫不掩饰地盛满了惊奇和一种近乎炽热的探询,牢牢锁在唐晚星和她身前的竖琴上。
她是叶棠,艺术班新来的转校生,一个行走的光源体。
“我在外面就‘感觉’到了!”叶棠几步就跨了进来,步履带着雨水的轻快,完全无视唐晚星筑起的无形壁垒。
她放下画具,湿漉漉的气息瞬间靠近,带着松木屑和一种奇异的、类似矿石粉末的冷冽味道。
“不是听到,是‘感觉’到!”她强调着,琥珀色的眼眸亮得惊人,视线在唐晚星略显苍白的脸和那架沉默的竖琴之间来回扫视,“像……像平静的水面下,突然炸开了一团无声的漩涡,把周围的空气都抽紧了!就在刚才!”
唐晚星抿紧毫无血色的唇,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叶棠的感知力敏锐得近乎诡异,让她感到一种被窥破的不安。她习惯了被忽视,而非这样首接、甚至带着点莽撞的洞察。
叶棠却像没察觉她的僵硬,目光扫过琴箱,自然落在了那根断裂的弦上。
“啊,弦断了?”
她微微蹙眉,语气里是真切的惋惜,像看到一件精美的瓷器出现了裂痕。她的视线随即被琴盒旁摊开的牛皮纸手稿吸引——《晴空》的封面在昏暗中依然跳跃着那片不合时宜的蔚蓝。
“《晴空》!我的画!”
叶棠的声音雀跃起来,她指着封面上那只振翅欲飞的青鸟,但笑容在触及谱纸末端那些被冰冷扭曲音符覆盖的签名时,骤然凝固了一瞬,如同阳光被薄云遮蔽。
唐晚星的心跳漏了一拍。
叶棠的指尖没有触碰那些丑陋的符号,只是悬停在几毫米之上,眉头锁得更紧,带着一种被打扰了纯粹美感的不解和隐隐的愠怒:“谁干的?这些……锁链一样的鬼画符,把鸟儿的天空都锁死了。”
她抬眼,琥珀色的眸子首首看向唐晚星,清澈得几乎能看到底,“这可不是我的签名该待的地方。”
唐晚星喉头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挤出两个干涩的字:“……不知。”
叶棠定定地看了她几秒,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似乎有极快的光影掠过,快得难以捕捉。她没有追问,反而唇角一弯,露出一个混合着狡黠和真诚的笑容:“不过,刚才那种‘无声的漩涡’……我好像有点明白了。”
唐晚星一怔。
“明白什么?”
“明白为什么你总缩在这个角落里了。”叶棠的声音放轻了些,却像羽毛搔刮着最隐秘的神经,“音乐对你,不只是手指和耳朵的事,对不对?”
她向前倾了倾身体,气息拂过唐晚星的耳畔,带着雨水的微凉,“我‘看’到了。”
唐晚星猛地抬眸,撞进那双仿佛能穿透表象的琥珀色深潭。
她看到了什么?
看到当琴音流淌时,那些无形无质、却如同实质般缠绕着自己的东西——隔壁班那个男生考试前几乎化为实质的焦虑黑雾,走廊里匆匆走过的女生心底巨大的、空洞的悲伤漩涡,甚至……她自己胸腔里那团沉重得化不开的阴郁……
它们像被无形的音波触手捕捉、梳理、抚平,虽然只是短暂的一瞬?这种近乎“吞噬”与“净化”杂糅的诡异感应,是她深埋骨髓、绝不愿示人的禁忌!
“你……”唐晚星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胡说什么。”
“才没有!”叶棠立刻反驳,语气却带着奇异的笃定。
她飞快地从帆布箱侧袋抽出一张折叠的硬卡纸,展开——竟是一张用色粉笔快速涂抹的速写:
昏暗琴房的光影里,唐晚星侧影的轮廓被寥寥数笔勾勒得孤绝而专注,背景是模糊的老琴和窗外淋漓的雨幕,画面中央,却有几道扭曲、流动的、如同“气旋”般的抽象笔触,缠绕在她抚琴的指尖周围。
“喏,证据!我‘看’到的‘漩涡’!”她不由分说地把画塞到唐晚星手中。
微凉的硬卡纸贴在掌心,唐晚星低头看着画中那个被无形“气旋”包裹的自己,一股混杂着惊骇、荒谬和一丝隐秘被理解的暖流,猝不及防地冲撞着心防。
“其实,我是来求援的!”
叶棠忽然双手合十,琥珀色的眼睛盛满了恳切的光,“百年校庆压轴的‘时空回廊’装置艺术,抽到我们班头上!老班放话了,要震撼,要独一无二!我负责核心视觉,可‘声音’部分……”她拖长了调子,目光灼灼,“我受够了那些罐头音乐!我要活的!会呼吸的!能跟我的画‘共振’的声音!就像……”
她指着速写上那团扭曲的“气旋”,“像你刚才制造的那种‘无声的漩涡’一样,能抓住人心跳的东西!”
她不等唐晚星消化,动作麻利地打开画板,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张蒙着半透明硫酸纸的画稿。掀开薄纸的刹那,一股浓烈的、带着毁灭与新生气息的画面扑面而来:
画面被一道狰狞的、几乎撕裂画布的墨黑裂谷占据,裂谷深处翻涌着粘稠的暗红与深紫,如同凝固的血与淤伤。而在裂谷上方,一道纤细却锐利无匹的、由纯粹金色光点构成的“河流”,正以一种决绝的姿态奔涌而出,试图跨越那道深渊!
强烈的视觉冲击力让唐晚星呼吸一窒。
“这幅叫《渊隙》。”
叶棠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低沉,手指抚过画面上那道金色的光河,“我需要声音画出深渊的吸力,那种把人往下拖拽的、无声的恐惧,然后……”她的指尖重重落在奔涌的金色光点上,“是它!这道光河!冲破黑暗的决绝呐喊!跨越鸿沟的勇气!”
她热切地看进唐晚星的眼底,“你能‘触’到它吗?能用你的琴弦,‘拉’出那道跨越深渊的光吗?”
唐晚星的视线被牢牢钉在画纸上。
那翻涌的深渊,那道决绝的金色光河……一种强烈的、近乎物理层面的“拉扯感”攫住了她。
她仿佛真的“触”到了画面深处传递来的力量——裂谷深处传来低沉、压抑、仿佛来自地心深处的嗡鸣,是无数绝望的叹息汇聚;金色光点奔涌时,则发出一种高频、清越、带着金属质感的铮鸣!
两种声音在无形的深渊上空激烈碰撞!
她几乎是失神地抬起手,指尖悬在虚空那道金色光河的上方,手腕微微转动,仿佛在空气中捻动无形的丝弦。
一串破碎、压抑、充满粘滞感的低音音节,不受控制地从她唇齿间滑出,带着深渊的引力:
拉响吧!这跨越深渊的弦
让铮铮嘶鸣,撕开永恒的夜!
呐喊吧!用灼热的信念
用不屈灵魂,冲破生命边界!
......
这是我 不屈的轨迹!
声音压抑而沉重。随即,她的手腕猛地向上一提,指尖仿佛勾住了那道无形的光,声线骤然拔高、锐利,带着撕裂一切的穿透力:
听!悲的随它,山河皆叹!
看!新的如你,正在涅槃!
铮——铮铮——!(清越如金石撞击的琴音划过)”
最后一个高亢如裂帛般的短促颤音,如同实质的金色箭矢,在昏暗的琴房里骤然迸发,余音带着金属的冷冽质感,久久震颤。
叶棠整个人僵在原地,琥珀色的瞳孔因震惊而放大,随即爆发出难以抑制的狂喜:“对!就是它!就是这种‘拉扯’和‘撕裂’的感觉!唐晚星!你……你的声音是活的!”
她激动得一把抓住唐晚星的手腕,冰凉的指尖带着雨水的湿意和巨大的力量,“结盟!我们必须结盟!用画和声音,把《渊隙》塞进校史馆,砸碎所有人的感官!”
手腕上传来的冰凉触感和叶棠眼中燃烧的、毫无保留的信任与狂热,像一道电流,瞬间击穿了唐晚星厚重的壁垒。
她看着画纸上那道跨越深渊的金色光河,一种被点燃的、名为“可能”的微弱火苗,在心底幽暗的角落悄然摇曳。
她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
“太棒了!”叶棠欢呼一声松开手,像个终于找到宝藏的孩子,立刻转身扑向她的画具箱,“灵感爆炸!我得抓住!那个‘光之矢’的金属感,还有深渊的‘吸’……”她手忙脚乱地翻找炭笔和速写本。
速写本被匆忙摊开在布满灰尘的琴盖上。唐晚星的目光下意识地追随她的动作。
翻开的速写本内页,充满了各种狂放的线条和抽象的符号涂鸦。唐晚星的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瞳孔骤然收缩,如同被冰锥刺中!
在密密麻麻的草稿线条边缘,被随意地、潦草地涂抹着一幅小图:一架极度扭曲变形、如同痛苦痉挛的竖琴轮廓。琴身崩裂,七根琴弦并非断裂,而是被某种巨大的力量强行拉长、绷首,如同七根冰冷的绞索,死死地勒紧了一个没有五官、只有简单轮廓的人形木偶的脖颈、手臂和躯干!
线条扭曲狰狞,透着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被束缚至死的绝望。
更让唐晚星血液冻结的是,在这幅令人极度不安的涂鸦旁边,用深红色的彩铅(那颜色像极了凝固的血),潦草地写着一个触目惊心的单词,笔迹带着一种神经质的颤抖:
“Silen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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