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裹着碎冰砸在窗棂上时,云昭正对着妆匣里的碎玉出神。
铜炉里的沉水香燃到末尾,残烟蜷成细蛇,恰好绕住她腕间银镯的缠枝纹——与裴烬书房山河图暗纹重叠的画面还在眼前晃,外头忽然传来小丫鬟的叩门声:"昭姐姐,侯爷传唤去书房。"
她指尖在碎玉上轻轻一按,凉意透过掌心首窜心口。
自入府半年,裴烬的传唤从无规律,可今夜雪势最猛,他偏要挑这时候。
云昭拢紧月白棉袍,跟着丫鬟往主院走,靴底踩过积雪发出"咯吱"声,像极了那日在他书房听见的刑具绞紧的动静。
书房门虚掩着,暖香混着药气扑面而来。
云昭刚跨进去,门"砰"地被风撞严,烛火忽明忽暗,照出裴烬斜倚在圈椅里的身影。
他未着外袍,玄色中衣松松系着,露出锁骨处狰狞的青紫色斑纹——那是寒毒入体的痕迹。
"过来。"他声音哑得像砂纸擦过瓷片,抬手时腕骨嶙峋,指尖白得近乎透明。
云昭垂眸上前,刚要屈膝,手腕己被他攥住。
他的手冷得惊人,冰碴似的贴着她手背,却慢慢往上推,最终按在自己心口。
"侯爷?"她喉间发紧,心跳声震得耳膜发疼。
裴烬的掌心隔着单薄的棉袍烙在她手背上,可他心口的温度竟比她的手还低。
"你可知我为何独留你在身边?"他低笑,指腹她腕间银镯,"府里暖炉换了八拨,只有你...能焐化我骨头里的冰。"
云昭睫毛颤了颤,垂眸时睫毛在眼下投出阴影:"婢女愚钝,唯愿侯爷安康。"
"愚钝?"裴烬指节骤然收紧,指甲几乎掐进她腕骨,"前日柳如烟在茶里下了曼陀罗,你替我尝出来时,手都没抖。
上月我故意说要送你去庄子,你跪了半夜,眼泪都滴在我靴面上,偏半句求恳的话都没有。"他忽然倾身,鼻尖几乎蹭到她耳垂,"这样的你,也配说愚钝?"
窗外风卷着雪粒拍在窗纸上,像有人在敲丧钟。
云昭能闻到他身上若有若无的苦杏仁味——那是寒毒发作前的征兆。
她咬了咬舌尖,疼意让神智清明些,面上却软下来:"侯爷若嫌婢女藏私,罚便是了。"
裴烬盯着她泛红的眼尾,指腹缓缓抚过她后颈。
那里有块枫叶形状的胎记,是他上个月替她擦药时发现的。"罚?"他忽然笑出声,松开手时指腹在她手背上重重一刮,"若有一背叛我..."他声音陡然冷下来,"我会亲手把你埋进雪里,让你看着自己的血在冰里结成红珊瑚。"
云昭心口一缩,面上却浮起温顺的笑:"婢女这条命本就是侯爷的。"
裴烬盯着她看了片刻,忽然松开手靠回椅背。
他抬手揉了揉额角,喉间溢出极轻的咳嗽。
云昭这才注意到他眼尾泛着不正常的青灰,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寒毒又在啃噬他了。
"出去吧。"他闭着眼挥了挥手,声音里没了方才的狠戾。
云昭退到门口时,听见他低低骂了句"废物",不知是骂自己,还是骂这难缠的寒毒。
第二日清晨,雪停了。
云昭跟着裴烬去后园赏梅,新纳的几位姬妾早等在梅树下。
为首的是吏部侍郎之女苏婉,穿湖蓝掐丝锦袍,腕间玉镯碰出清响:"侯爷今日兴致好,这雪后寒梅倒比往日更艳了。"她眼尾扫过云昭,"只是有些杂草长在梅树旁,倒衬得梅花失了颜色。"
云昭垂眸替裴烬添茶,茶盏边缘的热气模糊了她的表情。
另一位姬妾李月跟着轻笑:"苏姐姐说的是,奴婢前日见暖阁里的炭盆都比这丫头金贵。"
裴烬漫不经心拨弄着茶盏,目光忽然扫过云昭平静的脸。
他端起茶盏抿了口,忽然开口:"你们谁想替她暖手?"
话音未落,苏婉的茶盏"当啷"掉在雪地上。
李月慌忙屈膝:"侯爷说笑了,奴婢手凉,哪里配..."
"不配?"裴烬指尖敲了敲石桌,目光像淬了冰,"本侯的手,也不是谁都能碰的。"他突然抓住云昭的手,按在自己脸侧,"只有你的温度,我才受用。"
云昭能感觉到他掌心的温度比昨日更凉,指腹在她手背上一下下,像在标记什么。
梅枝上的积雪簌簌落下来,落在苏婉发间的珠花上,她的脸白得比雪还惨。
午后,云昭去厨房取参汤。
还没到门口,熟悉的药香先撞进鼻尖——是裴烬每日必喝的驱寒汤。
她推开门,见阿婆正搅着药罐,银白的头发在灶火里泛着暖光。
"阿昭来了。"阿婆抬头,眼角的皱纹堆成菊瓣,"来搭把手,这药要顺时针搅三百下。"
云昭接过木勺,药汁的热气熏得她眼眶发酸。"阿婆,"她轻声道,"您昨日说的那位夫人...是裴家的人么?"
药勺在她手里顿住。
阿婆盯着跳动的灶火,喉结动了动:"那年小侯爷才七岁,中了西域寒毒,整个人冰得像块玉。
有位姑娘日日夜夜守在他床前,用体温给他焐手焐脚..."她声音发颤,"后来毒势压下去了,那姑娘却不见了。"
"她...长什么样子?"云昭的手在药汁里微微发抖。
阿婆突然抓住她的手腕,盯着她腕间的银镯:"那姑娘也戴这样的玉镯,缠枝纹的。"她松开手,像是被烫到似的搓了搓围裙,"许是我老眼昏花了,你别往心里去。"
云昭望着药罐里翻涌的褐色药汁,忽然想起昨夜裴烬按在她心口的手。
他说她是他的蝶,可此刻她忽然明白,那姑娘或许才是最早的那只蝶——而她腕间的银镯,或许是一根线,正牵着她往更深的网里去。
傍晚,云昭端着参汤去主院。
路过回廊时,看见裴烬站在檐下,仰头望着天际最后一丝霞光。
他的背影比往日更单薄,风掀起他的披风,露出底下裹得严严实实的狐裘。
云昭走近时,听见他压抑的咳嗽声,像破风箱在响。
"侯爷,参汤。"她轻声道。
裴烬转身,苍白的脸上浮着不正常的红晕。
他接过汤盏时,指尖几乎握不住瓷壁。
云昭看着他喉结滚动着咽下参汤,忽然注意到他颈间露出半片青斑——比昨日更往下了。
"去准备热水。"他声音哑得厉害,"今晚...可能要麻烦你。"
云昭应了声,转身时听见他低低的喘息。
雪后的风卷着梅香扑过来,她摸了摸腕间的银镯,忽然觉得那缠枝纹像根链条,正一圈圈勒紧她的命——而裴烬的寒症,或许正随着这链条的收紧,走向更危险的境地。
一更梆子敲过第三下时,云昭正蹲在炭盆前翻烤最后一贴药包。
陶瓮里的艾草与生姜混合着蜂蜜的甜香在暖阁里漫开,她指尖抚过粗麻包上歪歪扭扭的针脚——这是她昨日趁裴烬去校场时,特意跟厨房阿婆学的。
"咳!"
木门被风撞开条缝,穿堂风裹着雪粒子扑进来。
云昭猛地起身,药包险些掉进炭盆。
裴烬倚在门框上,玄色大氅半边滑落在地,发间沾着碎雪,连睫毛都结了层白霜。
他右手捂着心口,指缝间渗出暗红——是寒毒攻心时咳的血。
"侯爷!"云昭扑过去,扶住他时触到他掌心的冰碴。
她想起昨夜他颈间那片往下蔓延的青斑,喉间发紧,"您怎的不叫谢统领?"
"他守着侧门。"裴烬咬着牙,每说一个字都像在嚼碎冰,"那些蠢货...只会拿热炭往我身上堆,烫得疼。"他忽然攥住她手腕,力气大得近乎暴虐,"你说...你这儿暖。"
云昭被他拽得踉跄,后背抵上雕花拔步床的栏杆。
她反手扣住他冰凉的手,引着他按在自己腰间——那里藏着个棉布袋,里头是方才烤得温热的药包。
裴烬的指腹隔着两层薄纱触到药包的温度,整个人忽然颤了颤,像只冻僵的兽终于触到火源。
"躺下。"云昭放软声音,另一只手解他大氅的系带,"我给您敷胸口。"
裴烬没反抗,任由她剥去外袍,却在她要退开时攥住她衣袖:"别走。"他喉间滚出一声闷哼,青紫色的斑纹从锁骨漫到脖颈,"像...像小时候那样。"
云昭心头一跳。
阿婆昨日说的"守在床前焐手焐脚的姑娘"突然浮现在脑海,她压下翻涌的疑虑,将温热的药包轻轻按在他心口。
药包里的姜蓉被体温焐开,辛辣的香气混着他身上若有若无的苦杏仁味,在两人之间氤氲。
"您小时候...也这样怕冷么?"她试探着开口,指尖顺着他绷紧的肩颈轻轻,"我阿娘说,从前村里有个小娃,冬天总缩在灶膛边,后来他阿娘给他编了个故事——说雪山里有只火狐狸,尾巴尖能焐化千年寒冰。"
裴烬闭着的眼睫动了动,攥着她衣袖的手松了些。
云昭继续轻声道:"那小娃就天天盼着见火狐狸,后来他才知道...火狐狸早就在他身边了。
是他阿娘夜里用体温焐他的脚,是他阿姊把热红薯塞在他手心里。"
"胡扯。"裴烬的声音低了些,却没了往日的冷硬,"我没有阿娘。"
"那...或许是个烧火的小丫头?"云昭心口发烫,她能感觉到他胸口的温度正随着药包的热量缓缓回升,"她总在你喝药时藏块糖在袖里,看你皱着眉喝完,就悄悄塞进你嘴里。"
裴烬忽然翻身,将脸埋在她肩窝。
他的呼吸扫过她颈侧的胎记,带着几分滚烫的潮湿:"你倒会哄人。"
云昭僵了僵,却没躲开。
她能听见他心跳声从急促渐趋平稳,手指不自觉抚上他后颈——那里有块指甲盖大小的疤痕,是前日替他擦药时发现的。"边关的雪比这大吧?"她冒险提起话头,"我听下人们说,您去年冬天在漠北,粮草断了七日,雪埋到马腹..."
"你打听这个做什么?"裴烬突然抬头,眼底的阴鸷却淡了,像被温水泡开的墨。
云昭迎着他的目光,指尖轻轻点了点他心口的药包:"想知道...什么样的风雪,能冻出您这样的寒毒。"
裴烬盯着她看了片刻,忽然低笑出声。
他的笑震得她肩窝发麻,却没了往日的锋利:"你若想学这些..."他伸手拢了拢她散下的发,"我教你。"
云昭喉间发紧。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示好,像块千年寒冰裂开条缝,漏进丝缕光。
她压下翻涌的情绪,垂眸替他掖好被角:"那...明日侯爷教我看军报?"
"明日..."裴烬闭了眼,声音渐弱,"先睡。"
云昭等他呼吸彻底平稳,才轻手轻脚起身。
烛火在她身侧投下摇晃的影子,照见妆台上他方才解下的玉佩——是块羊脂玉,刻着镇北侯府的麒麟纹。
她伸手摸了摸,指尖却触到块凸起的暗纹——和她腕间银镯的缠枝纹竟有几分相似。
后半夜的更声敲过五下时,云昭在叠裴烬换下的中衣时,一方素笺从袖管里滑出来。
她弯腰拾起,见上面的字迹瘦劲如刀:"裴某寒毒,乃十年前镇北侯府大夫人所下,解药在...(此处被撕去半角)"
云昭的手猛地收紧。
她望向熟睡的裴烬,他眉峰仍紧蹙着,像在做什么噩梦。
前日柳如烟在茶里下曼陀罗,是她故意在裴烬面前打翻茶盏;上月裴烬说要送她去庄子,是她跪了半夜却不求恳——这些"巧合"突然串成线,像根细针扎进她心口。
她将信塞进炭盆,看着墨字在火里蜷成灰。
窗外的雪又大了,风卷着雪粒拍在窗纸上,像有人在敲摩斯密码。
云昭望着跳动的火苗,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原以为自己在布局,如今才惊觉,她或许只是枚被人推着走的棋子。
"阿昭姐姐!"
第二日清晨,小桃捧着个朱漆食盒撞进暖阁,"二姑娘亲自送了补汤来,说是给姐姐补补身子!"
云昭接过食盒,掀开盖子时,甜腻的参茸味首往鼻腔里钻。
她望着站在廊下的裴婉儿——那姑娘穿月白锦袄,发间插着支珍珠步摇,见她望过来,还甜甜地笑了笑。
"小桃,"云昭将食盒递过去,"你帮我尝尝,这汤炖得可香。"
小桃愣了愣,接过去舀了口。
刚咽下,她突然捂住肚子,脸色白得像纸:"姐姐...我肚子疼..."
云昭扶住她,转头看向廊下的裴婉儿。
那姑娘的笑容僵在脸上,指尖攥着帕子,指节泛白。
云昭替小桃顺了顺背,轻声道:"去叫张医正,就说我这丫头贪嘴,吃坏了肚子。"
"姐姐..."裴婉儿踉跄着走近,"我...我不知汤里..."
"二姑娘一片心意,"云昭打断她,指尖着腕间银镯,"我领了。"她抬眼时,眼底的温软褪得干干净净,"只是这汤,以后不必送了。"
裴婉儿被她的眼神刺得后退半步,转身时撞翻了廊下的花盆。
陶片碎裂声里,云昭望着她仓惶的背影,终于明白——这侯府的水,比她想象的更深。
暮色降临时,雪又下起来了。
云昭站在檐下,望着漫天飞雪里那抹玄色身影从角门进来。
裴烬的大氅落满雪,却没像往日那样让小厮接,只垂着手往主院走,背影单薄得像片随时会被风吹散的雪。
她摸了摸袖中那截烧剩的信笺灰,又看了看腕间的银镯。
风卷起雪粒子打在脸上,她却觉得心里烧起团火——从今日起,她不再是被人摆弄的棋子。
只是这风雪夜,终究还是要来了。
云昭望着裴烬消失在主院门口的方向,听见自己心跳声混着风声,像擂起了战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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