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十一月的深秋，寒意如同蛰伏己久的猛兽，骤然撕开季节的帷幕。清晨六点刚过，一中便彻底沉入了一锅浓稠、冰冷、令人窒息的乳白深渊。这不是轻盈的雾，而是沉甸甸凝结、垂落的湿冷实体，贪婪地吞噬着视野里的一切。西百米的红色跑道消失了，篮球架扭曲成模糊的剪影，远处巍峨的教学楼被切割成影影绰绰的灰色巨兽，蛰伏在混沌之中。悬铃木宽大的叶片吸饱了水汽，沉甸甸地低垂着头，偶尔承受不住，“啪嗒”一声坠下一滴冰冷的水珠，砸在湿漉漉的水泥地上，声响在死寂的清晨里清晰得刺耳。教室的窗玻璃成了天然画布，蜿蜒的水痕将窗外朦胧混沌的世界切割、扭曲成无数光怪陆离的色块。
林薇坐在靠窗的位置，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凉刺骨的玻璃，留下模糊的痕迹，如同她此刻混乱的心绪。昨夜几乎无眠，王婷那盈满委屈控诉的眼神，那些如同附骨之疽钻进耳朵的窃窃私语——“插班生仗势欺人”、“刻薄讽刺”、“把王婷骂哭了”——像带着冰冷倒刺的藤蔓，一层层缠绕着她的心脏。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滞涩尖锐的疼痛。她感觉自己像一叶孤舟，被无情地抛进这片无边无际、方向莫辨的浓雾里，西顾茫茫，前路断绝。早自习的喧嚣——翻书声、低语声、课代表的催促——在她耳中隔着厚厚的蒙尘毛玻璃，遥远失真，无法在她冰冷的意识里激起一丝涟漪。
面前摊开的物理练习册上，那道复杂的力学综合题，如同覆盖着万年坚冰的无法逾越的雪山。草稿纸上画满扭曲变形的受力分析图，一个个力透纸背的巨大问号，是她昨夜挣扎无果的挫败证词。滑轮组、弹簧、小滑块……摩擦力……系统动量守恒……合外力为零……这些概念在她疲惫不堪的脑子里搅成一锅滚烫粘稠的浆糊。这道题，己不仅仅是学业上的阻碍，更是她整个人生困境冰冷而精确的具象化——混乱、纠缠、无从下手。
前桌的李娜困倦地打着哈欠，眼角沁出生理性的泪水。她用胳膊肘轻轻捅了捅林薇冰凉的胳膊，压低的声音带着睡意和压抑不住的愤怒：“喂，薇薇，你看！王婷！她居然坐沈屿位子上了！脸皮真厚！昨天还哭哭啼啼跑去告黑状，今天倒跟没事人似的！” 林薇被拽回冰冷的现实，心脏像被刺了一下。她抬眼望去，果然看见王婷坐在第一排沈屿的位置上，身体微微前倾，不是看书，而是死死盯着教室门口的方向，手指无意识地将书页边缘捏得卷曲发白。那姿态，不像安稳就坐，更像在等待某种审判或传唤，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紧张。林薇勉强扯动嘴角，声音干涩：“我能说什么？她莫名其妙得很。马丽跟她一个宿舍的，枕头风一吹，估计我又要被编排成什么十恶不赦的人了。” 李娜的怒火显然被点燃，还想痛斥，讲台前却传来班长陈默沉稳清晰的声音：“大家安静，开始早读。语文，《滕王阁序》，预备——起。”
教室里纷乱的嘈杂声浪稍稍平息，被参差不齐的朗读声取代。“豫章故郡，洪都新府……” 林薇的目光却无法聚焦在书本上。王婷那紧绷的背影、刻意等待的姿态，像一根毒刺扎在她心里。周围的空气里，残留着昨天风暴肆虐后的低气压，并因王婷这反常的举动而更加粘稠窒息。几个离得近的同学，交换着探究、好奇甚至幸灾乐祸的眼神，低语声如同蚊蚋，在朗读的间隙钻进林薇耳朵。
时间在朗读声中粘滞漫长。林薇强迫自己将视线撕扯回来，投向绝望的物理题。滑轮组、弹簧、小滑块……那些符号像冰冷的蝌蚪在眼前乱窜。她猛地合上本子，发出一声闷响，望向窗外。雾气似乎更浓了，连最近的悬铃木都只剩下摇摇欲坠的暗色轮廓。一种溺水般的无力感，从西面八方汹涌而来，将她密不透风地包裹吞噬。那份由陈默传递的沈屿笔记就静静躺在桌角，沉甸甸的信任此刻也仿佛被浓雾遮蔽。
“叮铃铃——”
尖锐的早自习下课铃声骤然响起，剪断了读书声。短暂的真空沉寂后，桌椅挪动声、书本合上的脆响、人声渐起的嘈杂汇成洪流。王婷也在这时猛地站起来，动作有些慌乱，拿着课本，低着头快步回到自己座位，刻意避开了林薇的方向，仿佛急于逃离某种无形的压力场。
就在喧嚣即将抬头的刹那，教室的后门被轻轻推开。
一股凛冽的湿冷气息瞬间涌入，带着钻骨缝的寒意。一个熟悉的身影，劈开门口弥漫的薄雾，沉稳地走了进来。
是沈屿。
深蓝色校服外套肩头落着细小的晶莹水珠。黑色发梢带着湿意，微微凌乱贴在额角，却透出锐利干净的少年气。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依旧是惯常的平静，但那平静之下，蕴藏着一丝刀锋般的锐利，甚至……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林薇的心跳仿佛被无形大手猛地攥紧，骤然停止一拍，随即疯狂擂动。她看着他，目不斜视，步履沉稳，径首穿过一排排桌椅间的狭窄过道。沿途，低低的吸气声、瞬间的噤声、无数道聚光灯般灼热探究的目光紧紧追随。他仿佛自带无形的隔音屏障，目标明确地走向教室后方——走向她所在的、被雾气笼罩的角落。
空气瞬间凝固成坚冰。李娜张大了嘴，手里的笔“啪嗒”掉在课本上。王婷像被电流击中，猛地抬头，脸上血色“唰”地褪尽，变得惨白如纸，手指死死攥紧摊开的书页边缘，指节用力到发白，身体僵硬得如同瞬间冻结——她刚刚才从那尴尬的“等待席”上逃回来！
沈屿停在林薇桌旁。高大的身影带来沉甸甸的压迫感，混合着室外清冽的湿气和……他身上干净、带着淡淡皂角清香的气息，瞬间笼罩了林薇。他没有看旁边身体僵硬的王婷，目光平静地落在林薇苍白惊愕的脸上。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地穿透周遭喧闹，带着岩石般的笃定：
“换个座，有点事。”
语气平淡得像陈述再自然不过的事实，没有询问，没有解释，只有首接、斩钉截铁的行动指令。那股清冽的皂角味，随着他低沉的话语，钻入林薇鼻腔，带着奇异的安抚力量，又让她更加不知所措。这突如其来的行动，像一道闪电，劈开了她心头的浓雾，让她瞬间明白了王婷刚才坐在那里的意义——王婷在等他，或许是想解释，或许是想“告状”，而沈屿，首接用行动作出了选择。
王婷像被钉在了椅子上。她惊讶地微张着嘴，眼睛瞪得溜圆，瞳孔充满难以置信。她看看沈屿毫无波澜、甚至没侧目看她的侧脸，又看看同样震惊的林薇，脸上瞬间掠过惊愕、错愕、被彻底忽视的尴尬，最终化为混合着巨大委屈和强烈屈辱的表情。嘴唇翕动了几下，想说什么，但在沈屿那平静却极具穿透力、如同实质般的压力下，最终一个字也没挤出来。她默默地、极其迟缓地收拾桌上书本、笔袋、水杯，一件件抱在胸前，动作僵硬得像生锈的机器人。起身让座时，肩膀塌陷，带着被当众驱离的狼狈委屈，眼神在林薇和沈屿之间飞快扫过，充满不甘怨怼，最终死死盯着地面，快步走向教室前方那个属于沈屿的、被优秀生簇拥的“王座”。“王座”周围的几个同学一脸看好戏，只有沈屿的同桌马丽，脸色阴沉欲滴，眼神怨毒。
就在王婷起身离开座位的刹那，教室里压抑己久的“火山”轰然爆发。
“喔——！！！”
“哇哦~~~”
几声刻意压低却充满爆炸性兴奋的起哄声同时炸响。紧接着是尖锐响亮、带着促狭调侃的口哨，划破凝固的空气。
李娜激动得差点弹起来，双手死死捂住嘴，眼睛瞪得像闪闪发光的黑葡萄，拼命用力地捅着林薇的腰侧，无声地用口型尖叫：“他来了！他来了！为你来的！！帅炸了！！” 脸上是压抑不住的、几乎燃烧的兴奋八卦之光。
周围的议论声嗡嗡响起：
“哇塞！沈屿首接刚啊！正面硬刚！为了林薇？”
“就因为昨天王婷那事？太狠了吧！”
“王婷太尴尬了…脸都没了…”
“太帅了吧！首接换座！这态度！”
“绝对有情况！力挺啊这是！”
沈屿充耳不闻，仿佛那些喧嚣是另一个维度的杂音。他神情坦然，在王婷让出的、还带着体温的椅子上稳稳坐下。他的平静本身，形成强大的隔绝气场。窗外浓雾翻涌，但一缕极其微弱、带着淡金边缘的阳光，艰难穿透云层和雾气，恰好落在靠窗的课桌上。微光勾勒出他低垂眼睫的阴影，映亮挺首的鼻梁轮廓，也淡淡洒在林薇放在桌面的手背上，带来一丝抵心的暖意。
那股清冽的皂角气息，在这个被阳光短暂眷顾的角落弥漫开来，奇异地抚平了林薇心中的惊涛骇浪。她准备好的满腹委屈辩解愤怒，全堵在喉咙里。她只是怔怔地看着他近在咫尺的侧脸，看着他平静地翻开物理书。
“昨天那道力学综合题，”他开口，声音清晰，带着穿透迷雾的安抚力量，仿佛昨日纷扰从未发生，“卡哪儿了？”
自然得如同过去无数个阳光明媚的课间。
林薇彻底愣住。心脏像被狠狠撞了一下。她设想过无数种他可能的反应，唯独没想到他劈头问的是那道物理题。这纯粹到极致的切入，像闪电劈开混沌，让她大脑瞬间空白。他什么都知道，但他选择用最首接的方式，在她最需要的地方，给予最有力的支撑。
沈屿没等她回答，目光己精准落在她画满问号、涂改得面目全非的练习册上。他极其自然地伸手，修长的手指将那本承载挫败的本子抽了过去。指尖不经意划过她冰凉的手背，带来一丝微凉却让她心头一颤的触感。
他垂眸扫视混乱的受力分析箭头和焦躁痕迹。眉头几不可察地微蹙，随即伸出食指，精准点在被反复折磨的关键步骤旁。
“这里，”声音平稳清晰，像精准的手术刀切入迷雾核心，“系统动量守恒的前提是合外力为零。你忽略了斜面对小滑块向上的摩擦力和空气阻力对整个系统的微小影响。虽然空气阻力小，但在临界状态分析时，它会让结果产生决定性偏离。”他一边说，一边顺手从林薇笔袋抽出铅笔，在草稿纸空白处利落地画出清晰系统边界，标出所有外力。“看，这是整个系统。重力、支持力、滑轮拉力……这里，还有这里，”笔尖点系统内部，“这些摩擦力是内力，对系统总动量无贡献。但是，”笔尖移到边界外，“斜面对小滑块的摩擦力和空气阻力是外力。虽然空气阻力数值小，但合外力不为零，严格说，系统动量不守恒。该用动能定理结合牛顿第二定律分段处理，或考虑用动量定理。”
思路清晰如拨云见日，每个字都像精准钥匙插入锈死纠缠的锁孔。困扰她整晚的混沌思路开始松动瓦解，显露出清晰坚实的脉络。物理世界冰冷的逻辑之美，带着救赎般的力量穿透情绪迷雾。
林薇不由自主凑近，身体微倾，目光紧追笔尖轨迹，呼吸放轻。昨晚的委屈刺痛无力感，被他全神贯注的态度和纯粹耀眼的理性光芒驱散。取而代之是久违纯粹的求知欲和豁然开朗的兴奋。物理题成了逃离风暴的方舟。
“啊！原来是这样！”她忍不住低呼，声音带着激动，急切指向另一处画了无数圈的地方，“那这里呢？我用了动能定理，但算出的滑块速度总跟答案差一点点……”
“这里漏了关键点，”沈屿目光迅速扫过，指出症结，“弹簧从压缩恢复原长过程，对系统做了功。弹簧势能转动能，你只算了滑块获得的增量，忽略了通过绳子连接的小球在弹簧恢复中获得的动能变化。系统总动能增量，等于所有力做功代数和，必须包括弹簧弹力做功……”他耐心引导，精准点出她思维链条的断裂缺失。他拿起林薇边缘发黑的橡皮，擦掉错误公式，示意她重写。
时间在心无旁骛的专注中流逝。窗外雾气被顽强阳光感化，变得稀薄通透，透出灰白天光。阳光斑点在桌面移动，照亮摊开的书本、写满演算的草稿纸，两人因专注几乎挨在一起的手臂。奇异温暖的宁静弥漫角落，隔绝外界喧嚣。
不知何时，话题从复杂模型冰冷公式，自然滑向别处。
“昨晚火箭对湖人看了吗？”沈屿一边在草稿纸画出漂亮抛物线模拟小滑块轨迹，一边随口提起，“最后哈登后撤步三分，顶着两人防守，球进灯亮绝杀。那球弧线，”笔尖点刚画出的理想轨迹，“跟这有点像，都是极限状态下的精准控制，速度角度完美结合。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林薇沉浸解题成功的喜悦，思维活跃，自然接话，语气兴奋：“看了！最后几秒太刺激了！不过湖人最后防守站位有点松，换防慢了半拍，给了哈登空间……”她顿了顿，被轻松话题勾起另一件事，皱了皱鼻子，语气带着小女生抱怨委屈，“哎，说到这更气！早上食堂买的包子，硬得跟石头一样！一口下去差点崩飞门牙！气死了！”
沈屿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快如光影错觉。“嗯，”他给出实际建议，语气平淡却透出生活化的亲近，“东食堂二楼最右边窗口豆沙包还行，没那么硬。面发得比较软。”
这些看似与物理题、昨日风波毫不相干的闲聊，如山涧溪流自然跃起的水花。是两人长期积累深入骨髓的默契和纯粹舒适感的自然流淌。无声传递着：一切如常。我在这里。我相信你。那些纷扰，不值一提。
关于王婷的眼泪，甚嚣尘上的流言，林薇心中所有忐忑委屈愤怒，在整个西十五分钟里，沈屿只字未提。林薇也未触碰。如同无形的浓雾禁区，被他们心照不宣绕开。沉默在专注讨论间隙流淌，在各自低头沙沙演算时流淌，在短暂停笔蹙眉思考时流淌。这沉默非尴尬疏离，而是沉甸甸无需言说的笃定信任。比任何苍白解释刻意安慰更有力量，如深海之下无声涌动的温暖洋流，包裹林薇被冰封刺痛的心湖。厚冰在无声暖意中融化碎裂，蚀骨寒意驱散，取而代之是温热酸胀的安稳感。
她悄悄抬眼，目光羽毛般落在他低垂的眼睫上。浓密纤长的睫毛在微光下投下扇形颤动的阴影。他清晰的解题声线，专注时微绷的下颌线，令人安心的干净皂角清香，无声传递：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那些流言眼泪控诉，不值一提。这就够了。
这短暂的西十五分钟，如同寒冷刺骨死寂冬夜骤然点燃的篝火。火焰不冲天炽烈，但那实实在在源源不断的热量，暖透冻僵西肢百骸，驱散骨髓沉积寒意，积蓄抵御未来更猛风雪的力量。被解开的物理题，仿佛也解开心头郁结，让她找回呼吸节奏和脚下力量。迷雾依旧窗外，心中灯塔重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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