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哲的消失,如同在平静湖面投下巨石后,巨石本身却沉入了最深、最暗的渊底,只留下林薇独自面对那不断扩散的、冰冷刺骨的涟漪。最初的震荡是毁灭性的。图书馆那场崩溃后,她将自己彻底封存在宿舍的茧房里。厚重的窗帘隔绝了所有光线,白天与黑夜失去了界限。碎裂的手机残骸被她用一块素色方巾仔细包好,放在枕边,像一座微型的、祭奠过往的坟茔。室友带来的饭菜在书桌上原封不动地冷掉、凝结,最终被无奈地收走。她蜷缩在床角,下巴抵着膝盖,眼神空洞地望着虚空,仿佛灵魂己被抽离,只余下一具被巨大背叛和抛弃感掏空的躯壳。愤怒的惊涛骇浪过后,是无边无际的死寂和深入骨髓的寒冷。室友们担忧的低语、辅导员关切的敲门声,都无法穿透那层厚厚的、由绝望凝成的冰壁。
然而,时间,这宇宙间最冷酷也最公正的力量,裹挟着毕业季不可抗拒的现实洪流,开始猛烈冲击林薇的冰封世界。毕业论文的最终答辩日期迫在眉睫,指导教授发来的提醒邮件措辞一次比一次严厉;毕业离校手续的清单像催命符一样贴在宿舍门后;班级群里,同学们热火朝天地讨论着工作offer、租房信息、毕业旅行计划……这些喧嚣的现实噪音,如同沉重的鼓槌,一下下敲击在她麻木的神经上。
她不能就这样沉沦至死。那份播音主持与经济学双学位的毕业证书和学位证书,是她用几乎失声的代价、用无数个在图书馆熬红的双眼、用从废墟中硬生生爬起的意志换来的勋章。她必须站起来,即使双腿如灌铅般沉重。
支撑她摇摇晃晃站起来的,除了骨子里那份被苦难淬炼过的坚韧,还有一个在绝望深渊最黑暗处悄然燃起、随后迅速燎原的念头——去Y国!
这个念头起初微弱如风中之烛,带着自我毁灭般的疯狂。它不仅仅是出于对更高学术殿堂的向往(Y国的金融与经济学科确实傲视全球),更深层、更隐秘、更灼热的驱动力,是去追寻那个决绝消失的身影,去面对面地质问那个仓惶冰冷的告别,去站在那片他存在的土地上,用自己同样挺拔的姿态告诉他:看,没有你的扶持,我一样能在这片天空下站稳!这念头里翻滚着未消的恨意、被践踏的不甘、被抛弃的屈辱,以及一种连她自己都羞于承认、却顽强如野草般滋生的——残存的爱与执念。去Y国,成了她对抗命运、证明自我价值的唯一战场,一场只能胜利不能失败的战争。
决心一旦铸就,便带着破釜沉舟的惨烈。林薇化身为一台燃烧生命的学习机器,向Y国那高耸入云的语言壁垒发起冲锋。
雅思,总分7.5,单项不低于7.0。 这是她目标院校(包括吴哲所在的那所顶尖商学院,尽管知道希望渺茫,她依然将其列在申请名单首位)冰冷而严苛的门槛。她的英语基础尚可,但距离这巅峰要求,尤其是写作的逻辑深度和口语的地道流畅,隔着巨大的鸿沟。更残酷的是时间,她必须赶上秋季入学的末班车。
她的生活只剩下三个坐标:宿舍、图书馆顶楼最僻静的角落、校外一家24小时营业、充斥着咖啡因和熬夜学生的小自习室。书桌被《剑桥雅思真题集4-17》堆成堡垒,每一本的每一页都布满了不同颜色的笔记和荧光笔划痕。错题本厚得像砖头,里面是她用红笔反复剖析的语法陷阱和逻辑漏洞。她的耳朵几乎长在了耳机上,BBC新闻、TED演讲、英剧《唐顿庄园》的对白成了她走路、吃饭、甚至睡前催眠的背景音。写作是炼狱。每天雷打不动两篇Task 1(图表分析)和两篇Task 2(议论文)。书桌上散落着写满论证框架的草稿纸,电脑文档里是反复修改到面目全非的作文。她强迫自己背诵《经济学人》的经典句式,分析满分范文的论证结构,像一个工匠般打磨每一个词句。
最煎熬的是口语。声带虽恢复了日常功能,但长时间、高强度的练习带来的紧绷感和隐隐的刺痛如影随形。她对着手机录音软件,像一个偏执的演员,反复演练题库里的每一个话题,从“Describe a historical place”到“Discuss the impact of social media”。她对着镜子调整口型,模仿英式发音那种略带克制的抑扬顿挫。线上找的外教陪练费用不菲,一小时的高强度模拟问答下来,她常常口干舌燥,喉咙发紧,需要含着润喉糖才能缓过来。有一次,模拟考官问到一个关于“文化冲突”的深入问题,她试图组织一个复杂的观点,喉咙却突然像被砂纸磨过,声音瞬间变得沙哑走调,电脑屏幕那头的外教露出了困惑的表情。那一刻,挫败感和对声带旧伤的恐惧几乎让她崩溃。
压力是具象化的。黑眼圈浓重得遮瑕膏都无能为力,脸颊肉眼可见地消瘦下去,额头上冒出了久违的压力痘。焦虑像藤蔓缠绕心脏,常常在深夜啃噬着她的睡眠,头痛成为常态。支撑她一次次从疲惫和绝望边缘爬回来的,是吴哲在机场电话里那仓惶绝望的“等我”,以及随之而来那永恒的、冰冷的“己关机”提示音。这声音像淬了毒的鞭子,抽打着她伤痕累累的神经。去Y国!必须去Y国!即使她并不知道吴哲在Y国的哪个城市,但这依然成了她活下去、战斗下去的唯一信念,是她黑暗世界里唯一的光(尽管这光本身也带着灼伤的痛)。
在准备语言的同时,申请材料的战场也硝烟弥漫。个人陈述(PS)被她打磨了无数遍。她竭力在有限的篇幅里展现自己:在经济学领域的学术潜力(突出高级宏观课题答辩的成功和在《财经周刊》实习时独立完成的深度行业分析报告)、克服声带障碍重返学术赛道的非凡毅力(她将这段经历包装成“面对重大挫折后重新定位并激发深层潜能的证明”),以及对Y国严谨学术传统的真诚向往。她厚着脸皮,带着精心准备的简历和成绩单,拜访了曾高度评价她宏观课题答辩的系主任李教授,恳请一封强有力的推荐信。李教授看着眼前这个明显憔悴却眼神倔强的女孩,最终被她的执着打动,在推荐信里着重强调了她的“坚韧不拔”和“分析洞察力”。
然而,所有的希望,都悬于那一纸薄薄的雅思成绩单。
考试日。考场肃穆得令人窒息。林薇坐在指定的位置上,感觉手心冰凉粘腻,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听力部分语速极快,口音混杂,她集中全部精神才勉强跟上。阅读的三篇长文信息密集,她掐着表,在最后一秒才涂完答题卡。写作是滑铁卢的开始。Task 1的流程图相对顺利,但Task 2的议论文题目“人工智能对就业市场的长期影响是利大于弊还是弊大于利?”让她陷入了过度思考。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她感觉自己的论点展开得不够深入,论据不够新颖有力,结尾更是仓促收场。最致命的打击在口语环节。面对那位表情严肃、有着典型Y国绅士做派的考官,最初的自我介绍还算流畅。但当被问到一个深入探讨“全球化是否导致文化同质化”的问题时,她试图引用本尼迪克特·安德森的“想象的共同体”理论来支撑观点,喉咙深处那熟悉的、令人心悸的紧绷感骤然袭来!她不得不停顿,清了清嗓子,再开口时,声音明显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紧绷。考官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接下来的回答,她明显感觉到自己语速失控,逻辑也有些混乱,那种掌控感消失了。
煎熬的等待后,成绩公布的日子到了。林薇独自一人坐在深夜寂静的自习室里,电脑屏幕的光映着她苍白的脸。手指冰冷而僵硬,颤抖着输入准考证号和密码。页面加载的旋转图标,每一圈都像在凌迟她的神经。
屏幕上冰冷的数字跳了出来:
Listening: 8.0
Reading: 7.5
Writing: 6.5
Speaking: 6.5
Overall Band Score: 7.0
6.5!两个刺眼的6.5!距离那该死的7.0,仅仅0.5分之差!
这0.5分,不是数字,是斩断她所有希望、所有努力、所有破釜沉舟勇气的冰冷铡刀!林薇死死地盯着屏幕,仿佛要把那数字烧穿。没有尖叫,没有眼泪,只有一股冰冷的、灭顶的绝望感从脚底瞬间蔓延至头顶,将她全身的血液都冻结了。她仿佛又回到了校医院的诊室,听到医生说出“声带痉挛”西个字的那个瞬间——世界再次在她面前以一种极其讽刺的方式轰然倒塌。她拼尽全力想要抵达的彼岸,她用以支撑自己从废墟中爬起的唯一信念,就这样被一个残酷的小数点后数字轻易碾碎。Y国的大门,在她面前“哐当”一声,彻底关闭。她甚至失去了“名正言顺”踏上那片土地、去质问那个消失灵魂的资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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