舷窗外,深圳的灯火如同被打翻的星辰熔炉,在湿漉漉的云层下铺展成一片璀璨、陌生又带着南方特有粘稠感的光海。林薇紧紧攥着手机,屏幕上还停留在沈屿发来的那张照片——他孤身坐在她北京租住小区楼下冰冷长椅上的身影,背景里那扇属于她的窗户,黑洞洞的,像一只沉默而空洞的眼睛。他就在那里,在她刚刚腾空而起飞离地面的时刻。物理距离上那几千米垂首空间的短暂交汇,此刻被这迟来的认知无限放大,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荒谬和尖锐的酸楚,狠狠刺进心里。
万米高空带来的短暂眩晕和剧烈心跳尚未平复。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带着一种近乎恐慌的急促,在关机前飞快地给沈屿发出那条带着巨大感叹号的信息:
> 林薇 :沈屿…我…我不知道你会来!对不起让你白跑一趟!我…我落地后马上联系你!等我!
指尖重重按下发送键的瞬间,她感觉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重重靠回椅背。机舱内灯光调暗,陷入一种长途飞行特有的昏沉。可她的脑海却像被投入巨石的湖面,惊涛骇浪,根本无法平息。
那些被刻意深埋的记忆碎片,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带着与此刻相似的、冰冷的荒谬感和被突袭的痛楚。
是吴哲。不是初识时的阳光笑意和彼此支撑的温暖,而是那个改变一切的、冰冷刺骨的下午。那个在H大图书馆发生的、让她毕生难忘的崩溃瞬间。
那一天,H大图书馆三楼靠窗的老位置,阳光正好,她正埋首于一堆专业文献,为即将到来的考试焦头烂额。手机在桌面上突兀地震动起来,屏幕上跳跃着吴哲的名字。她有些意外,他很少在她自习时打电话。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快和隐约的不安,她拿起手机,轻手轻脚地走到相对安静的楼梯间接通。
> “喂?吴老师?怎么这么早…” 她压低声音。
电话那头传来巨大的、嘈杂的背景音,是机场广播特有的、拖着长腔的英文播报,还有人群的喧哗和行李箱滚轮的声音。吴哲的声音混杂其中,异常急促,甚至带着一丝喘息:
> “薇!我在机场!首都国际机场T3!我…我要去Y国了!家里安排的…马上…马上要登机了!”
那一刻,林薇感觉周遭图书馆里所有细微的翻书声、键盘敲击声都消失了,世界只剩下电话里刺耳的机场噪音和自己骤然失序的心跳。阳光透过楼梯间的窗户照在她脸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有一片冰冷的空白。
> “机场?Y国?留学?马上登机?吴哲…你…你在说什么?!” 她的声音猛地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尖锐,在安静的楼梯间里显得格外突兀,引来旁边自习室门口同学惊诧的目光。她顾不上这些,只觉得血液都冲向了头顶,又瞬间褪去,手脚冰凉。
> “对不起薇薇!家里…很早就决定了,手续也是秘密办的。他们…希望我走这条路。我…我没办法反对…” 吴哲的声音充满了痛苦、挣扎和一种巨大的无力感,背景里催促登机的广播声更加清晰刺耳,“我…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拖到现在…对不起…薇…”
“精神支柱”?是的,他曾经是。在她面对学业压力、家庭琐事烦恼、对未来迷茫时,他总是那个能让她安心、给她力量的人。他们分享梦想,互相打气,甚至将对方规划进彼此的后续人生中。她从未想过,这个支撑着她的存在,会以这样一种猝不及防的、如同高空坠物的方式,被彻底砸碎。他甚至没有给她任何反应和挽留的时间!
巨大的震惊过后,是无边无际的冰冷和被抛弃的恐慌瞬间吞噬了她。她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带着哭腔和绝望的颤抖,完全忘记了身处何地。楼梯间外投来更多异样的目光。
电话那头只有更急促的喘息和背景广播的催促。
> “对不起…薇” 电话被仓促地挂断,只剩下冰冷的忙音。
而随之而来的,是彻底的、令人窒息的失联。 最初的几天,她像疯了一样拨打那个号码,从一开始的无人接听,到关机,再到彻底的“您所拨打的号码是空号”。邮件石沉大海,所有社交账号再无更新。他就像人间蒸发,彻底消失在了地球另一端的Y国,也彻底消失在了她的生命里。没有解释,没有缓冲,只有那个在H大图书馆楼梯间里,被阳光照着、却浑身冰冷、像个傻子一样握着忙音手机、在众人异样目光下崩溃到几乎站不住的自己。那种撕心裂肺的痛楚,那种被当众抛弃的耻辱,那种世界瞬间崩塌的眩晕感,她永远忘不掉。 信任?那种被彻底摧毁后,想要重建,需要付出难以想象的勇气,而她,在那之后,再不敢轻易将信任完全交付。
紧接着,另一个声音强势地挤入脑海,带着一种截然不同的、模糊又清晰的质感。是沈屿。不是清醒时的逻辑分明,而是带着浓重醉意、信号断续的深夜来电。记忆被精准地定位——那是大二某个周末的深夜,她被枕边震动的手机吵醒。迷迷糊糊接通,听到的是沈屿明显喝大了、舌头打结的声音,背景里还有他宿舍哥们的哄笑声:
> “喂…林…林薇?是…是我…沈屿…嗝…” 电流声滋滋作响,他的声音断断续续,带着一种平时绝不会有的含糊和首白,“跟…跟宿舍几个…刚喝完…是有点多了…林薇…如果…你在这里…就好了…真的…”
后面似乎还嘟囔了什么,被背景中的嘈杂声音所淹没,电话就断了。当时的她,只觉得莫名其妙又有点心酸,便没再理会,只当是他哥们起哄的醉话。那断断续续的“你在这里就好了”,那醉后的呓语,飘散在深夜的电流里,是在她心里留下了痕迹。
可此刻,在万米高空,在知晓他竟为她跨越千里而来却又扑空的震撼里,这句被遗忘多年的醉话,却如同淬了火的针,带着迟来的、尖锐的刺痛感,猛地扎进她的意识! 这句模糊的醉话,与昨夜他发来的孤坐长椅的照片、那句无声的“多久都行”重叠在一起,被赋予了全新的、沉甸甸的解读——那或许并非仅仅是地理上的遗憾,更像是一种深藏的、在意识松懈时才敢流露的渴望?一种连他自己在清醒时都未曾正视、或不敢正视的靠近的愿望?这迟来的认知,让她心头发颤,却更添惶惑。他潜意识里,是否也划定了某种界限,认为不同城,靠近便是奢望?这念头一起,便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来,与吴哲带来的“突然失去”恐惧交织在一起。
更深层的恐惧随之浮现。沈屿是什么人?他从高中时候开始,就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大学时候两人一开始联系那么多,也只是在醉酒的那一晚,才向林薇吐露过一点点微弱的情感。他的世界由代码和难题构建,容错率极低。北京与深圳的两千多公里,不仅是地图上的距离,更是两种人生轨迹的平行线。他这次可以不顾一切飞来,下一次呢?当深圳凌晨三点的预警电话再次响起,他是否还能抽身?而她,又是否愿意、是否能够承受那种漫长的等待、时断时续的联络,以及在对方最需要时永远无法第一时间赶到身边的愧疚?吴哲的彻底失联是瞬间抽空氧气般的窒息,而沈屿这种因事业和距离带来的“潜在失联”风险,是否会是另一种更缓慢、更磨人的钝痛?她害怕自己会再次成为那个被留在原地、等待一个可能永远不会再响起电话的人,在无望的守候中耗尽所有期待,就像当年在图书馆楼梯间里那个崩溃无助的自己。
飞机在气流中微微颠簸,失重的感觉让她下意识地抓紧了扶手。这短暂的失控感,竟与此刻心绪奇异地重合。巨大的感动是真的,排山倒海的心疼是真的,为他这份笨拙却执拗的奔赴而涌起的暖流也是真的。可紧随其后的,是更庞大的、由过往伤痕(被机场电话突袭抛弃、图书馆崩溃、彻底失联)和现实壁垒(异地、事业压力)筑起的恐惧之墙,冰冷坚硬。那墙太高太厚,万米高空上因震撼而裂开的那道温暖缝隙,似乎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重新填补、加固。
凌晨三点,航班终于降落在深圳宝安国际机场。扑面而来的湿热空气像一块厚重的绒毯,裹得人透不过气,与北京冬夜的干冷凛冽截然不同。林薇拖着行李箱,疲惫地穿过依然人头攒动的到达大厅。手机重新开机,屏幕亮起的瞬间,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微信图标上没有任何新消息的红点提示。她点开与沈屿的对话框,最后一条信息,依然是她关机前发出的那条带着一串感叹号的、充满了震惊与歉意的留言。下面一片沉寂。
他没有回复。
这无声的空白,像一根细小的针,精准地刺中了她心底最敏感的那根弦——当年图书馆里握着忙音手机时的绝望感瞬间回潮。 北京长椅上那个孤独的身影在脑海中挥之不去,与此刻手机屏幕的冰冷沉默重叠在一起。他在做什么?还在那冰冷的长椅上坐着吗?还是己经离开?他……生气了吗?失望了吗?还是……像大学时那样,将这巨大的失落再次默默咽下,重新退回那个安全的、名为“朋友”的距离?这沉默,像极了当年吴哲挂断电话后的死寂,瞬间将她拉回那个崩溃的午后,触发心底最深的警报。
无数个问号在心头翻搅,堵在喉咙口,让她几乎窒息。指尖悬停在手机屏幕上方,犹豫着,颤抖着。她想立刻拨通他的电话,想听到他的声音,想解释,想道歉,想问他冷不冷,想让他赶紧回去……可最终,所有的冲动都被那堵迅速重建的心墙挡了回来。主动靠近,意味着赋予对方再次“失联”伤害自己的权力。她不敢。吴哲机场电话带来的阴影太深,那种被彻底切断联系、被遗忘在世界某个角落的冰冷感觉,是她再也不想经历的噩梦。 千言万语在胸口冲撞,最后只凝结成一句最安全、最普通、也最疏离的问候。她几乎是闭着眼,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克制,按下了发送:
> 林薇 :落地平安。深圳在下雨,有点凉。你…早点休息。
发送成功。手机屏幕暗了下去。她将它紧紧攥在手心,金属外壳硌得掌心生疼。这句干巴巴的话,像一块投向深海的石头,没有激起任何回响。她甚至能想象沈屿看到这句话时的表情——那张总是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眼神大概会瞬间黯淡下去,然后归于更深的沉寂。而她,亲手推开了那扇可能带来温暖,但也可能带来新一轮“失去”的门,如同当年在图书馆,她只能被动地接受那个被挂断的电话。
巨大的疲惫感汹涌袭来,混合着无处宣泄的酸楚和自我厌弃。她拉起行李箱的拉杆,汇入机场外等候出租车的人流。深圳的雨还在下,不大,却连绵不绝,细密的雨丝在路灯的光晕里织成一张无边无际的灰网,潮湿阴冷。雨水打在脸上,分不清是雨还是别的什么。她抬手抹了一把,指尖冰凉。一辆出租车停在她面前,司机探出头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普通话询问目的地。她报出客户公司安排的酒店名称,声音有些沙哑。
车子驶离机场,汇入深夜依旧车流不息的滨海大道。窗外是迷离的霓虹,映照着被雨水冲刷得光亮的道路。这座因沈屿而显得不再陌生的城市,此刻却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疏离感。她靠在车窗上,冰凉的玻璃贴着额头。手机安安静静地躺在包里,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她不敢再去看,害怕那片死寂,也害怕自己会忍不住再次打破那脆弱的、自我保护的屏障。
也许,这样才是对的。她在心里对自己说,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冷静。不靠近,就不会再经历毫无准备的抛弃。不投入,就不会有彻底失联的绝望。吴哲留下的空洞太深,沈屿的世界又太远、太不可控。那“二十一小时”的高铁,“西小时以上”的飞行,还有他电脑屏幕上永远闪烁的代码和警报,都可能成为下一次“失联”的借口。她害怕自己会再次成为那个被留在原地、看着所有联系方式变成灰色的人,就像当年图书馆里那个握着手机、被全世界目光注视的可怜虫。 一次勇敢的奔赴,可以照亮一个瞬间,却照不亮漫长而充满变数的现实,更无法保证不会重蹈覆辙。她害怕自己会成为那个在等待中耗尽所有、最终连质问的资格都没有的人。
出租车在雨夜中穿行,将灯火辉煌的机场远远抛在身后,驶向城市深处未知的、潮湿的黑暗。林薇闭上眼,疲惫和一种深沉的无力感彻底淹没了她。身体的困倦抵挡不住心绪的翻腾,吴哲机场电话里冰冷的告别和图书馆崩溃的瞬间,沈屿沉默坐在长椅上的身影,还有自己关机前那条带着巨大感叹号的信息……所有画面混乱地交织、撕扯。她像一片被卷入风暴的叶子,找不到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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