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泉水滑过灰白的皮肤，蒸腾的热气，也带来一丝暖意。
陈芹站在VIP套房巨大的花洒下，硫磺味的热水兜头浇下，水流顺着僵硬的肢体轮廓淌落，在防滑地砖上汇成细小的溪流。
她低头看着自己布满暗沉尸斑的手臂，热水冲刷下，那些斑点依旧顽固地嵌在皮肤里，像洗不掉的胎记。
指甲缝里嵌着的泥垢倒是被泡软了，她用那把磨得锃亮的镰刀尖，一点一点剔出来。
那是挖笋时沾上的，带着竹根处的湿泥和腐叶的气息。
洗去一身尘土（或许还有这一路带来的、无形的惊惶），她扯过一条崭新的雪白浴巾。
厚实的纯棉布料带着出厂时特有的凛冽气息，摩擦着冰冷僵硬的皮肤，触感粗糙又陌生。
她把自己裹紧，浴巾吸饱了水汽，沉甸甸地坠着。
“把你们忘记了，过来。”
她对着门口探头探脑的淘金者勾了勾手指。
洗澡对淘金者来说不亚于一场酷刑。
陈芹把它拖进宽敞的浴室，按在铺着防滑垫的地上。
温热的硫磺水刚淋上去，土狗就发出杀猪般的嚎叫，拼命挣扎，整条狗甩得噼啪作响，水花和狗毛齐飞。
别动，你都臭了。”
陈芹用膝盖压住它扑腾的后腿，灰白的手掌抓起一把散发着柠檬清香的沐浴露（VIP室的高级货），毫不客气地糊在狗毛上。
泡沫迅速膨胀，掩盖了狗子身上沾染的泥土味、米糠味和追逐蜥蜴留下的野草气息。
搓揉间，金毛纠结打绺的地方被粗暴地梳开，淘金者委屈地呜咽着，黑眼睛里汪着两泡泪（也可能是洗澡水）。
招财蹲在浴室门口干燥的毛巾堆上，看着这场闹剧。
轮到它时，橘猫象征性地挣扎了两下，喉咙里发出威胁的“呜噜”。
但当陈芹用温水小心地避开它耳朵，只打湿背部和西肢，动作也轻柔许多时，招财紧绷的身体渐渐放松。
它甚至微微眯起独眼，喉咙里发出细微的、享受的呼噜声，任由带着柠檬香的泡沫覆盖它油亮的橘毛。
陈芹的手指小心地揉搓着它颈部的绒毛，避开五官。
冲洗时，水流滑过猫背，橘毛紧贴在身上，显得它更瘦小精悍，唯有珍珠项链，水洗后更显温润光泽。
洗干净的淘金者被一条大浴巾裹成粽子，只露出湿漉漉的狗头和委屈的眼神。
它疯狂地甩动身体，水珠西溅，在阳光充沛的浴室里划出细小的彩虹。
招财则跳到窗边阳光最好的位置，开始慢条斯理、极其专注地舔舐自己湿漉漉的皮毛，每一根毛都要梳理到位，尾巴随着舔舐的动作微微晃动。
衣帽间角落里，那几件昂贵的真丝睡袍。
她看都没看，径首走向从保洁室带来的那堆衣物。
翻出一条深蓝色的、厚实的工装裤和一件同色的长袖棉T恤。
布料结实耐磨，带着工业洗涤剂残留的微涩气味。
她换上，宽松的工装裤罩着不再有起伏的腰胯，棉T恤贴在灰白的皮肤上，吸干了最后一点水汽。
镜子里的人，灰白的面孔，暗沉的尸斑，裹在崭新的蓝色工装里，像一个刚从流水线下来、还没来得及涂装的劣质机器人。
陈芹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
阳光毫无遮挡地倾泻进来，将玻璃晒得发烫。
她拿起那个从员工宿舍找到的、深蓝色封皮的硬壳笔记本。
封皮上“清泉谷温泉山庄”的烫金字有些黯淡。
她翻开，指尖划过那些娟秀的字迹，停留在最后那页力透纸背的绝望呼喊上：
小满……妈妈对不起你……
她的目光投向窗外。
山谷依旧宁静，温泉池氤氲着白汽，菜园绿意盎然。
那片浓密的卷心菜叶子在远处缩成一个小绿点。
沉默片刻。
她合上笔记本。
没有走向菜园，而是转身，走进了那间布置着崭新小黄鸭床品的儿童房。
房间里弥漫着新棉布和蚕丝被芯的干净味道。
淡黄色的床单上，印着摇摇摆摆的卡通小鸭子，崭新得与褪色的蓝色墙壁和蒙尘的星星月亮墙贴格格不入。
那个小小的、印着小黄鸭的儿童枕，蓬松地放在床头。
陈芹走到小床边。
灰白的手指拂过崭新的小黄鸭床单，布料柔软微凉。
她没有停留，只是将那个深蓝色的硬壳笔记本，轻轻地、稳稳地，放在了蓬松的儿童枕旁边。
笔记本深蓝色的封皮，压在那片稚嫩的淡黄色上，像一个沉重的句点，又像一个沉默的问号。
做完这一切，她退出儿童房，轻轻带上了门。
门轴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回到主卧那巨大的玻璃幕墙前。
她抱起洗干净、从浴巾的包裹里挣脱出来，还在甩毛的淘金者，土狗温热的身体带着柠檬香和硫磺水汽，蹭了她一身温度。
招财也梳理完毕，橘毛蓬松油亮，闪着温润的光，轻盈地跳上铺着崭新素色床单的大床，在蓬松的蚕丝被上找了个阳光最好的位置，优雅地卧下，眯起了独眼。
陈芹也躺了上去。
崭新的床单和被套摩擦着工装裤粗糙的布料，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蚕丝被轻若无物，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包裹感。
阳光透过巨大的玻璃幕墙，暖烘烘地晒在身上，也晒着旁边招财油亮的橘毛和淘金者半干的狗头。
她闭上眼。
耳边是淘金者安稳下来的呼吸声，招财细微的呼噜，远处温泉池永恒不变的汩汩声。
床头柜上，那个深蓝色的笔记本安静地躺在儿童枕旁。
窗外的阳光将整个山谷镀成金色，菜园的方向一片静谧。
那扇沉重的铁门，在视野的尽头，像一块沉默的伤疤。
在这片被玻璃幕墙锁定的、崭新又陈旧的“桃源”里，一个绝望母亲的呼喊，正无声地等待着它的小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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