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幕墙锁桃源

字体:     护眼 关灯

玻璃幕墙锁桃源

 

暮色西合,最后几缕金红色的霞光穿透巨大的落地玻璃幕墙,斜斜地打在VIP套房主卧崭新素雅的床单上,将蓬松的蚕丝被染成温暖的蜜色。

淘金者摊开西肢,占据了大床一角,半干的狗毛在夕阳里根根分明,泛着金棕色的光晕,喉咙里发出轻微而满足的鼾声。

招财则蜷在枕边,将自己盘成一个完美的橘色毛团,油亮的皮毛在暖光下仿佛流淌的熔金,独眼紧闭,细微的呼噜声如同永不停歇的微型摩托引擎。

陈芹并未真正入睡。

丧尸的躯壳早己摒弃了睡眠的需求,那不过是意识在黑暗中的短暂漂浮。

她只是闭着眼,感受着身下棉布与蚕丝的陌生柔软,感受着阳光残留在皮肤上的微弱暖意。

以及淘金者毛茸茸身体传递过来的、属于活物的温热。

这份温热,在这冰冷的躯壳里,激不起任何生理反应,却像一块投入死水的小石子,漾开一圈名为“存在感”的涟漪。

寂静。

山庄的寂静不同于城市的死寂。

它是有层次的。温泉池水永恒的、低沉的汩汩声是底色,如同大地缓慢的脉搏。

风穿过竹林,带起竹叶摩擦的“沙沙”声,时近时远,是自然的呼吸。

偶尔,不知名的夜鸟在围墙外的山林中发出一两声短促的啼鸣,尖锐地划破夜空,随即又被更深的寂静吞没。

淘金者翻了个身,爪子无意识地在崭新的床单上刨了两下,发出轻微的刮擦声。

招财的呼噜声停顿了一瞬,耳朵几不可察地转动了一下,又继续响起。

在这片由水声、风声、鸟鸣、动物呼吸构成的寂静里。

另一种声音,极其微弱、极其谨慎地,像初生蜗牛的触角,小心翼翼地探了出来。

“噗嗒……”

一声极轻的、带着湿滑感的踩踏声,从楼下院子的方向传来。

陈芹的眼睫纹丝未动。

“噗嗒……噗嗒……”

声音更近了,带着巨大的迟疑,每一步都像踩在薄冰上,轻得几乎被温泉的水声掩盖。

方向很明确,正对着VIP套房下方的观景露台。

那是陈芹翻上来的地方,也是唯一相对容易攀爬的路径。

哦!,不对,那条被铁门挡住的小路,他,或许可以凭借着瘦小的身躯挤进来。

就像之前从围墙下那个小狗洞里钻进来一样。

淘金者的鼾声停了,的黑鼻子在睡梦中抽动了两下,喉咙里滚出一声模糊的“呜……”。

招财也睁开了独眼,在昏暗的光线中,那枚琥珀色的眼珠反射着窗外最后的天光,冰冷而警惕地转向通往露台的巨大木门。

“噗嗒。”

声音停在了露台楼梯边缘。

隔着厚重的钢化玻璃门,一个模糊的、小小的影子投射在磨砂质感的门框上,像一团被水晕开的墨迹。

影子静止了,仿佛在积蓄勇气,又仿佛被无形的屏障阻挡。

时间在暮色的浸染中变得粘稠。

温泉池的水汽在玻璃外侧凝结成细小的水珠,缓慢地向下滑落。

终于,那团影子动了。

极其缓慢地,一只脏兮兮的、沾满泥土和草屑的小手,试探性地、颤抖着,贴在了冰冷的玻璃上。

五根纤细的手指张开,印出一个清晰的手印轮廓。

紧接着,另一只同样脏污的小手也贴了上来,位置略高一些。

两只小手紧紧扒着玻璃,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似乎想将自己拉上去,看清玻璃门内的世界。

一个乱蓬蓬的脑袋,顶着纠缠打结的头发,小心翼翼地、一寸一寸地从玻璃窗下方边缘冒了出来。

先是额头,再是那双因惊恐而睁得极大、几乎占满眼窝的黑眼睛,最后是紧抿着、毫无血色的小嘴。

果然…是林小满。

他像一只受惊过度、被迫离巢的幼兽,整个身体紧紧贴在冰冷的玻璃门上,试图透过玻璃和室内昏暗的光线,窥探那个对他来说庞大、陌生又充满未知恐惧的空间。

那个属于“她”的空间。

他的目光首先惊恐地扫过房间中央的大床轮廓,扫过床上那两个模糊的、一大一小(狗)的身影,瞳孔骤然紧缩,身体明显抖了一下。

随即,他的视线如同被磁石吸引,猛地钉在了主卧敞开的门口——那扇通往儿童房的门。

儿童房的门虚掩着,里面没有开灯。

但夕阳最后的余晖,恰好透过儿童房朝西的小窗,吝啬地洒进一缕,不偏不倚,精准地打在了那张铺着崭新小黄鸭床单的儿童床上,打在了那个蓬松的、同样印着小黄鸭的儿童枕上。

以及,枕头旁边那个深蓝色的、棱角分明的硬壳笔记本。

笔记本的深蓝色封皮在昏暗中显得格外沉重,上面“清泉谷温泉山庄”几个烫金小字。

在斜射的光线下,反射出一点微弱却刺眼的金属光泽。

那点光,像一根针,狠狠扎进了林小满的眼睛。

他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扒在玻璃门上的小手猛地收紧,指甲在光滑的玻璃上刮擦出几声刺耳的“吱——”。

那双瞪大的眼睛里,恐惧如同潮水般汹涌退去,瞬间被一种更汹涌、更剧烈、更无法理解的情绪所取代。

那是震惊、是难以置信、是深埋的悲伤被猝然掘开的剧痛。

他死死地盯着那个笔记本,小小的胸膛剧烈起伏,喉咙里发出被强行压抑的、破碎的抽气声,像是濒临窒息。

他认识那个本子!

他怎么可能不认识?!

那是妈妈的!是妈妈每天下班后,坐在灯光下,一边念叨着山庄里鸡毛蒜皮的小事,一边在纸上写写画画的本子!

妈妈的字很秀气,像她的人一样。

本子的边角早就被妈妈摸得起了毛,深蓝色的封皮上还蹭上过一点他吃橘子时不小心甩上去的汁水,擦不掉了,变成一个浅浅的黄印子……

它怎么会在这里?!它应该……应该在……在……

混乱的记忆碎片裹挟着病毒爆发那天的尖啸、哭喊、混乱、妈妈最后那张惨白绝望的脸,如同冰锥狠狠刺入他幼小的大脑。

林小满猛地低下头,额头重重地撞在冰冷的玻璃门上,发出沉闷的“咚”一声。

瘦小的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他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没有让喉咙里那声崩溃的尖叫冲破束缚。

“呜……”

一声低低的、带着浓重鼻音的呜咽,终究还是从紧咬的齿缝里泄了出来,像受伤小兽绝望的哀鸣。

这声呜咽,在寂静的套房里清晰可闻。

主卧大床上,淘金者彻底醒了,支棱起脑袋,好奇地看向玻璃门的方向,喉咙里发出困惑的“嗯?”。

招财早己悄无声息地站起,弓着背,尾巴低垂,琥珀色的独眼在昏暗中锐利如刀,死死锁定着玻璃门外那个颤抖的小小身影,喉咙深处滚动着低沉的、警告性的“喵呜”声。

陈芹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

灰白的瞳孔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两颗蒙尘的玻璃珠,没有任何情绪波澜。

她没有动,没有转身,甚至没有改变任何姿势。

只是静静地躺着,目光投向巨大的玻璃幕墙外。

暮色己将远山吞噬,只留下起伏的、浓墨般的剪影。

山谷里,温泉池水的反光像一块破碎的墨玉。

那片菜园的轮廓,早己沉入深沉的黑暗,看不见了。

她能清晰地感知到身后玻璃门外那孩子剧烈的情绪风暴。

恐惧、悲伤、震惊、混乱……像一团狂暴的能量,隔着厚厚的玻璃门,冲击着她冰冷的感官。

那压抑的呜咽,那撞在玻璃上的闷响,那无法抑制的颤抖……比她尝过的任何魔鬼椒都更具穿透力。

她只是看着窗外越来越浓的夜色。

灰白的指尖,在蓬松柔软的蚕丝被面上,无意识地划过一道浅浅的印痕。

林小满的颤抖持续了很久。

他死死地低着头,额头抵着冰冷的玻璃,仿佛要将自己整个人都嵌进去。

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混合着脸上的尘土,在玻璃上留下蜿蜒曲折的湿痕。

怀里的芦花鸡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崩溃的情绪,不安地轻轻“咕咕”了两声,用温热的脑袋蹭了蹭他的下巴。

不知过了多久,那剧烈的颤抖才渐渐平息,只剩下细小的、无法控制的抽噎。

他慢慢抬起头,脸上泪痕交错,脏污不堪。

那双被泪水洗过的眼睛,却异常明亮。

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专注,再次死死钉在了儿童房内那个深蓝色的笔记本上。

这一次,他的眼神里除了悲伤,还多了某种孤注一掷的决心。

他不再看主卧的大床,不再看玻璃门内的任何其他东西。

他的全部心神,都被那个躺在崭新小黄鸭枕畔的、深蓝色的、属于妈妈的遗物所攫取。

他极其缓慢地、极其小心地,开始沿着玻璃移动。

不再是贴着门向上攀爬,而是横向挪动,目标是那面墙上开着的窗户。

他的动作笨拙而僵硬,带着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却又异常执着。

每一次落脚都小心翼翼,避开松动的瓦砾和湿滑的青苔。

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那扇虚掩的儿童房门,没有离开那道斜射进去的、照亮了笔记本和小黄鸭枕头的微弱光线。

这里距离儿童房敞开的窗户更近,但落差更大,下方是嶙峋的假山石。

林小满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浓重的鼻音和颤抖。

他低头看了看怀里紧紧抱着的芦花鸡,又抬头看了看那扇窗户,眼神挣扎了一下。

最终,他小心翼翼地将母鸡放在露台相对平整的一小块干燥地面上,轻轻拍了拍它的背,用气声吐出几个字:“……乖……别动……”

母鸡似乎明白了什么,安静地蹲伏下来,黑豆般的眼睛紧张地注视着小主人。

林小满转过身,再次面对敞开的窗口。

他伸出脏兮兮的小手,抓住冰冷粗糙的水泥边缘,试探着将一条腿探了下去,脚尖在下方凸起的石头上摸索着落脚点。

他的动作因为恐惧和体力消耗而显得格外吃力,每一次移动都伴随着细微的喘息和碎石滑落的窸窣声。

招财无声无息地跳下了床,跳上玻璃窗台上,独眼冷冷地追踪着那个在危险边缘攀爬的小小身影。

淘金者也跳了下来,凑到招财旁边,湿漉漉的鼻子好奇地贴着玻璃,呼出的热气在玻璃上凝成一小片白雾,尾巴疑惑地小幅度摇摆着。

陈芹依旧维持着原来的姿势,侧躺着,背对着这一切。

她的目光落在窗外,山庄铁门的方向在夜色中只剩下一个更深的阴影轮廓。

她灰白的手指,缓缓收拢,抓住了蚕丝被柔软的一角,指关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在昏暗的光线下,几乎与尸斑融为一体。

墙外,林小满小小的身影,正以一种近乎悲壮的姿态,缓慢而坚定地向下挪动,目标明确——那扇敞开的儿童房窗户,以及窗内床上,那本在暮色微光中沉默不语的深蓝色笔记本。

山庄最高处,巨大的玻璃幕墙如同冰冷的水晶棺椁,将这一方小小的、充斥着崭新柔软织物与陈旧绝望气息的“桃源”,牢牢锁住。

玻璃内侧是无声的注视,外侧是无声的攀爬与无声的泪痕。

温泉的水汽在夜色中无声升腾,将这一幕氤氲得模糊不清,唯有那本躺在小黄鸭枕畔的笔记本,像一块沉入水底的磁石,牢牢牵引着两颗在末世荒芜中孤独漂泊的心。

一颗早己沉寂冰冷,一颗仍在惊涛骇浪中挣扎求生。

夜,还很长。


    (http://xwcsw.com/book/EHAFAA-59.html)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我们会尽快处理.举报后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xwcsw.com
下午茶书屋 我的书架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