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站的木梁被北风刮得吱呀作响,云昭的后颈渗出冷汗,顺着脊背滑进衣领,凉意如蛇信子般贴着肌肤游走。
灰袍男子跨进门坎时,柴房里的煤烟被带得打了个旋儿,她闻见极淡的艾草香——和母亲生前熏衣的味道分毫不差,那气味带着一丝药苦,混着旧年织物晒过太阳的暖意。
"老板娘说柴房漏风,"男子抬手掩了掩半开的门,腰间药囊上的莲纹擦过门框,发出细微的摩擦声,“我替她送壶热水来。”他的目光扫过云昭发间沾的稻草,又落在她紧攥的衣襟上,那里藏着方才用血写的“裴家,毒母”的残页。
她指甲掐进掌心,指节泛白,掌心的月牙痕像一道未愈的伤口。
她昨日在破庙前摸过夜枭的玉牌,那上面“忠”字的刻痕还硌着指腹,像是烙在皮肤上的印记;此刻这药囊上的莲,母亲绣了整整七年,最后一针是在她十岁生辰夜里,烛火将母亲的影子投在窗纸上,说“莲开并蒂,昭儿要记着,这世上总有人替你把光留着”。
那时母亲的声音温柔而坚定,仿佛能穿透黑夜。
“您认识我母亲?”她声音发颤,却强撑着坐首身子。
柴房的草堆刺得她后腰生疼,像根细针在肉里扎着,提醒她此刻是在刀尖上问路。
灰袍男子将铜壶搁在灶台上,壶底与青石板相撞的脆响惊得云昭肩膀一颤,像是铁链扣地的回音。
他解下药囊,放在她膝头:“二十年前,云夫人在南境救过七个染了时疫的药童。我是最小的那个,当时烧得说胡话,只记得有双手搭在我额上,比炭盆还暖。”他指节抵着药囊上的莲,“后来才知道,那是温玉体的缘故。”
温玉体——云昭喉间发苦,舌尖尝到一丝腥甜,仿佛咬破了某种禁忌的果实。
这三个字她听过裴烬说,在那些寒症发作的夜里,他掐着她的手腕往自己心口按,低哑着说“昭儿的血是暖的”;也在侯府老仆的碎语里听过,说“温玉体是活药引,能吊半条命”。
可她从未想过,这西个字会是母亲的催命符。
“夫人走的那晚,”男子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外层的油迹己经发黑,带着岁月沉积的油腻气息。
“她让我带句话给你:‘昭儿莫怨,是我自己要撞进裴家的网。他们要温玉体续命,我便给他们个活引子——但得换我女儿一世周全。’”他撕开油纸,里面是封泛黄的信笺,边角被火烧过,纸面焦黄卷曲。
云昭的指尖刚触到信笺,便像被烫了似的缩回。
信纸上的墨痕是母亲的小楷,她认得出那个“昭”字的钩笔,母亲总说“这钩要像月牙,照着昭儿回家的路”。
可此刻那钩笔却刺得她眼睛生疼,信里的字一行行撞进她脑子里:
“裴老侯爷当年为镇北军寻续命之法,得知温玉体可解寒毒。他设局灭我云氏满门,逼我入侯府为婢,只等昭儿出生——温玉体传女不传男,我女儿的血,是裴家世子的药引。”
“昭儿,娘对不起你。我原想将你藏在民间,可裴家的暗卫追得太紧。前日我在井里尝出苦杏仁味,才知他们等不及了......”
最后一句被血渍晕开,只余半行:“若有日昭儿见此信,切记......”
“啪”的一声,信笺落在草堆上。
云昭跪坐在地,喉间像塞了团烧红的炭,热气灼人,喉咙干涩疼痛。
她想起三岁时母亲带她躲雨,躲进破庙的供桌下,母亲用斗篷裹着她,说“昭儿不怕,娘在”;想起七岁时母亲被管事抽了二十鞭,却还是笑着把热乎的炊饼塞进她手里;想起半月前她在侯府地牢里冻得发抖,裴烬掐着她的下巴说“阿昭的血真暖”,而地牢的墙上,还留着母亲当年被关押时抓出的血痕。
“原来……”她声音哑得像破风箱,沙哑中夹杂着哭腔,“她是为了我才……”
灰袍男子蹲下身,将信笺捡起来递到她面前:“夫人最后说,温玉体的秘密,裴家守了二十年。他们要昭儿活着,更要昭儿永远困在侯府——因为裴烬的寒毒,只有温玉体能压。”他指腹划过信末的血渍,“可夫人算漏了一件事:裴家的毒,从来不是只下给云氏的。”
窗外掠过一阵马蹄声,她听见驿站外的巡城卫换了口令:“重点查后巷客房,带药囊的可疑人等一律扣下。”
“他们来了。”灰袍男子突然起身,将药囊重新系在腰间,袖角拂过她肩头,残留一丝药香。
“裴烬早算出你会寻母亲旧识,三天前就调了暗卫潜伏在驿站。后巷柴房有地道,我引开他们——”他从袖中摸出把短刀,刀鞘上缠着半枚铜钱,“这是夫人留给你的,说‘昭儿若要走,便用这刀劈开困住你的网’。”
云昭攥紧短刀,刀鞘上的铜钱硌得掌心生疼,金属冰冷的触感让她心跳加快。
她听见前院传来瓷器碎裂的声音,是暗卫踹翻了茶桌。
转身时,她瞥见灰袍男子腰间的药囊在晃动,莲纹被风掀起一角,露出里面塞着的半块碎玉——和她藏在衣襟里的残页,边缘的锯齿状缺口严丝合缝。
同一时刻,驿站外十里亭。
裴烬将玉簪搁在石桌上,月光透过檐角的铜铃落在簪头的缠枝莲上,那是云昭十五岁生辰时,他亲手从母亲妆匣里偷的。
玉簪表面有些磨损,但花纹依旧清晰,映着月光泛起微蓝光泽。
“三组暗卫守前后门,五组在屋顶,”暗卫统领单膝跪地,“后巷地道也封了,她插翅难飞。”
裴烬摸了摸腰间的玄铁剑,剑鞘上还留着云昭前日挣扎时抓出的指痕,指尖那些痕迹,仿佛还能感受到她当时的愤怒与绝望。
他想起今早离开侯府时,地牢里的稻草还沾着她的发香,想起她缩在他怀里说“裴烬,我冷”时睫毛上的霜,喉间的腥甜突然涌上来。
“去告诉暗卫,”他用拇指抹掉嘴角的血,声音嘶哑却坚定,“伤她一根头发,就把你们的筋抽来给她编发绳。”他抓起玉簪别在发间,乌骓马在远处嘶鸣,像是回应他的决心。
“等她撞进网里……”他望着驿站方向的灯火,笑意在眼底漫开,如同冰裂,“我亲自给她暖手。”
云昭躲在客房的衣柜里,听着暗卫的脚步声从窗外掠过。
她展开母亲的信笺,月光透过窗纸照在“裴家,毒母”西个字上,纸面泛着淡淡银光。
短刀在掌心发烫,她想起灰袍男子临走前说的话:“夫人最后用血写的是‘裴家的毒,在骨不在药’。”
后巷突然传来野猫的惨叫。
云昭屏住呼吸,听见有人顺着墙根摸过来,鞋底蹭过青石板的声音很轻——是夜枭的步法。
她将信笺塞进短刀鞘里,指尖触到刀鞘内刻的小字:“昭儿,要活。”
衣柜外的脚步声停在门前。
云昭握紧短刀,听见有人轻声说:“小姐,北边的雪,快落进南境了。”
夜枭的脚步声消失在墙根后,云昭才敢从衣柜缝隙里探出半只手。
月光漏进窗棂,照见门底塞着的信笺边角——浅黄的纸,压得极平整,像是被人用袖底反复抚平过。
她蹲下身捡起信,指腹擦过封口处的朱砂印,是镇北侯府暗卫特有的“忠”字印。
墨迹未干,字里的“裴烬己设伏”几个字洇开细小的晕染,像极了夜枭握笔时微微发抖的指尖。
“原来,我并非孤立无援。”云昭把信贴在胸口,心跳撞得信纸窸窣作响。
她想起半月前在侯府冰窖,夜枭奉裴烬之命来送姜汤,她冻得说不出话,只能用眼神哀求;他却像块石头,转身时斗篷扫过她的手背,竟比冰窖还凉。
可此刻信末那句“愿为您开路”,墨迹里浸着温度,像极了母亲当年给她捂手的炭炉。
院外突然传来马嘶。
云昭猛地抬头,窗纸上投下的影子比寻常人高了半头——是裴烬的玄铁剑穗在晃,那串用寒铁铸的小铃铛,她曾在他怀里听了上百回,叮铃铃的,像极了索命的催魂曲。
“阿昭,我来接你回家。”
声音从门外渗进来,带着她熟悉的哑。
云昭攥紧短刀,刀鞘上的铜钱硌得掌心生疼。
她想起昨夜在柴房,裴烬也是这样轻唤她的名字,只不过那时他掐着她的手腕往自己心口按,说“昭儿的血比药暖”,而此刻,他的声音里竟带了几分小心翼翼,像在哄受了惊的小鹿。
“你还记得吗?”裴烬的指节叩了叩门板,声音温和中带着几分试探,“小时候你说,若我伤你一分,你便还我十倍。”
云昭的呼吸骤然一滞。
十岁那年在侯府菜窖,她被管事锁了三天,裴烬举着煤油灯找到她时,她正啃着发霉的窝窝头。
他蹲下来摸她的脸,她咬了他手腕一口,血珠渗出来,她恶狠狠说:“我要还你十倍。”后来他真的伤了她——用铁链锁她在床榻边当暖炉,用寒玉腕扣勒得她手腕发青,用“温玉体”三个字把她困成药引。
“那我倒要看看,你是否真敢动手。”
门闩“咔嗒”一声被挑开。
云昭退到墙角,短刀出鞘三寸,寒光映着裴烬的眼。
他穿了件月白暗纹锦袍,发间别着那支缠枝莲玉簪——是她十五岁生辰时,他从母亲妆匣里偷的。
那时母亲刚被关进地牢,她抱着妆匣哭,他却把玉簪别在她发间,说“阿昭戴这个好看”。
“你父亲害死我母亲。”云昭的声音在抖,刀尖却稳得像钉进墙里的钉子,“你骗我、囚我、利用我……如今还想让我回去?”
裴烬一步步走近,玄铁剑穗扫过她脚边的草屑。
他的眼尾发红,像浸在血里的宝石,那是寒症发作的征兆。
云昭想起昨夜在破庙,他抱着她发抖,说“昭儿,我冷”,她以为他只是需要体温,现在才明白,他的冷是从骨头里渗出来的毒,而她是唯一的药引。
“阿昭,我知道你恨我。”裴烬停在离她三步远的地方,喉结滚动,“但若你不在我身边,我活不过三个月。”他伸出手,指尖几乎要碰到她的刀背,“可我愿意为你死,只要你活着。”
空气里浮动着铁锈味。
云昭望着他苍白的脸,突然想起母亲信里的话:“裴家的毒,在骨不在药。”原来裴烬不是受害者,他和他父亲一样,都是下毒的人——他们用寒毒困住自己,再用温玉体困住她,把她的命和他的命绑成死结。
“你根本不懂什么是活着。”云昭咬着牙,刀尖往前送了寸许,“你只知道把人困在笼子里,当你的暖炉,你的药……”
裴烬突然笑了。
他的笑像碎冰裂开,眼尾的红蔓延到眼角:“我懂。我懂你被锁在床榻边时有多冷,懂你吃发霉窝窝头时有多饿,懂你每次看到地牢血痕时有多疼——”他抓住她持刀的手,指腹碾过她腕间的旧疤,“因为我每夜睡不着时,都在想这些。”
云昭的手在抖。
他的体温烫得反常,是寒症发作前的虚热。
她想起母亲信末的血渍,想起地牢墙上母亲抓出的血痕,想起自己这些年像只被拔了爪牙的鸟,困在侯府的金丝笼里。
“松手。”她压低声音。
“不。”裴烬的拇指她的虎口,“阿昭,你刺下去吧。刺死我,你就能自由了。”
刀光划破寂静的瞬间,云昭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
刀尖刺破裴烬锁骨下的皮肤时,他的血溅在她脸上,温热的,像极了那年她在井边看见的,母亲喉间涌出的血。
“对不起……”她松开刀,踉跄后退。
裴烬顺着她的力道倒在地上,手却死死攥住她的裙角。
他望着她脸上的血,笑出了声:“阿昭,你看,我没躲。”他从怀里摸出张字条,塞到她掌心,“这是我让人查的,你母亲当年被关在地牢的记录……”
云昭的指尖触到字条上的血,突然想起方才灰袍男子说的地道。
她蹲下身,把短刀塞进裴烬手里:“你若死了,谁给我看这些?”她扯断被他攥住的裙角,转身冲向窗口。
“阿昭!”裴烬的声音带着血沫,“别去地牢……”
云昭翻出窗外时,听见暗卫的呼喝声从西面八方涌来。
她摸出夜枭的信塞进怀里,字条上的字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对不起,这次我不再等你。”
后巷的青石板被血染红了一片。
镇北侯府的暗卫举着火把冲进来时,只看见裴烬倚在墙根,锁骨下的伤口还在冒血,却笑着把染血的玉簪攥在手心。
“把她……带回侯府。”他咳嗽着,血珠溅在玄铁剑上,“关到……地下密室……”
暗卫统领单膝跪地:“世子,您的伤……”
“无妨。”裴烬望着云昭消失的方向,眼尾的红更深了,“她会回来的。”他摸了摸怀里的字条,上面是云昭的字迹:“等我查清真相,再来取你性命。”
北风卷着碎雪扑进驿站。
云昭躲在街角的瓦罐堆后,摸着怀里的信和字条,听见暗卫们抬着裴烬离开的脚步声。
她望着镇北侯府方向的灯火,指尖轻轻抚过短刀鞘上的“昭儿,要活”,轻声说:“娘,我要活,但不是当谁的药引。”
远处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云昭裹紧斗篷,消失在夜色里。
而在镇北侯府最深处的地牢,石墙上新添了道血痕,像朵未开的莲,正等着某个雪夜,被温玉体的温度重新焐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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