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李清将自己当成一块顽铁，任由那部无名功法千锤百炼，几乎要在剧痛与狂喜的交界处彻底疯魔时。
山外，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那是一位老道士，须发皆白，身穿一件洗得发白的青色道袍，脚踩一双半旧的草鞋，手里拎着一个酒葫芦，与其说是仙风道骨，不如说更像个走江湖卖狗皮膏药的老骗子。
可他那双眼睛，却浑浊得像是藏着一条奔流了千年的江，偶尔一瞥，便有看尽人间沧桑的枯寂。
他叫玄尘子。
大禹国修行道上，最后一个明面上的筑基期修士。
寿元将尽，大限己至，他便散了道观，将徒子徒孙遣回红尘，自己则孤身一人，想在死前，用这双老腿，再重新丈量一遍这片生他养他的山河。
他本是路过。
却在青石镇的方向，嗅到了一股驳杂而血腥的灵力，像是有人用最粗劣的手段，点燃了一场烟火，绚烂一瞬，便归于死寂。
他本没放在心上。
可当他走到黑风山地界时，一股截然不同的气息。
那气息……
霸道，纯粹，原始，像是一头沉睡万古的凶兽，刚刚睁开一只眼。
玄尘子停下脚步。
他这一辈子，循规蹈矩，敬天地，畏鬼神，修的是太上忘情，求的是水滴石穿。
到头来，却是镜花水月一场空。
长生路，他走不通。
他很好奇，洞窟里是怎样的一个人。
最终，他站在了一处悬崖之下。
那股霸道的气息，就从崖底一个不起眼的洞窟中，丝丝缕缕地溢出。
玄尘子站在洞口，没有急着进去。
洞口的风，都带着一股子血腥味和焦糊气，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惨烈的献祭。
他只是静静地站着，那双浑浊的老眼，缓缓眯起。
洞内，正在搬运第二个姿势的李清，浑身肌肉如虬龙般盘结，汗水混着血水，将他整个人浸泡得如同从修罗血池里爬出的恶鬼。
就在老道士的身影挡住洞口那片月光的瞬间。
“唰！”
李清的双眼，猛然睁开！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像野兽般的警惕，和被逼到绝境的紧张！
他甚至没有起身，身体微微下沉，每一寸肌肉都瞬间绷紧到了极致。
空气，在这一刻凝滞如铁。
“谁？”
李清的声音嘶哑得像是两块破铁在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浓重的杀意。
这是他来到这个世界后，除了血煞门那帮杂碎之外，见到的第一个……修士。
他能感觉到。
眼前这个看似行将就木的老道士，体内蕴藏着一股他完全无法理解的力量。
那力量不像他的源力这般暴烈，反而像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看似平静。
却深不可测！
玄尘子看着眼前这个形如恶鬼的年轻人，看着他身上那股蛮荒霸道的气息，再看看洞窟中央那块己经布满裂纹，却依旧散发着让他道心都为之颤抖的源石。
他那张古井无波的老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混杂着震惊、羡慕、嫉妒，以及一丝悲凉的复杂神情。
他这一生所求，所寻，所不得。
竟然被一个毛头小子，以这种最野蛮、最不讲道理的方式，给撞见了。
真是……
天大的笑话。
玄尘子收敛心神，对着李清稽首，声音苍老而平和：“山野之人，偶观天象，见此地有异光冲霄，心生好奇，前来一观，叨扰了小友清修，还望恕罪。”
他没有表露任何敌意。
可李清那根紧绷的神经，却没有丝毫放松。
他死死地盯着玄尘子，冷笑道：“老家伙，少来这套。说书先生才信道士下山是为斩妖除魔。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你能来，就不是偶然。”
“我不管你是谁，从哪儿来。”
“给你三息时间，从我眼前消失。”
“否则，我不介意这洞里，多一具尸体。”
玄，狠，戾。
玄尘子闻言，非但没生气，反而笑了起来，笑声像是破风箱在拉扯，充满了萧索。
“三息时间？小友好大的杀气。”
他晃了晃手里的酒葫芦，自顾自地说道：“贫道玄尘子，一个……快要死的老家伙罢了。”
“我来这里，不为夺宝，也不为杀人。贫道这一身老骨头，也经不起折腾了。”
他浑浊的目光越过李清，落在那块巨大的源石上，眼神变得悠远而复杂。
“贫道只是想来看看，是什么样的机缘，能养出小友这般的人物。”
李清瞳孔骤然一缩。
这个发现，让李清背后的寒毛瞬间倒竖！
这老家伙，能看穿他的底细！
玄尘子仿佛没看到李清的惊骇，他收回目光，重新看向李清，叹了口气。
“大禹国……己经多少年没见过你这种‘野生的’体修了。
洞窟里的气氛，变得诡异起来。
洞外的风，不知何时停了。
连崖壁上偶尔渗下的水滴声，都消失不见，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
李清依旧保持着戒备的姿态，但心中的杀意，却在不知不觉中消退了些许，被一种更深沉的忌惮和好奇所取代。
他第一次，开始正视眼前这个自称“快要死”的老道士。
“你……到底想干什么？”李清的声音依旧沙哑，但己经不再是纯粹的威胁。
玄尘子笑了笑，在洞口一块还算干净的石头上坐了下来，将酒葫芦放在一边。
“贫道说了，什么都不想干。”
“我这一生，修的是上清派的吐纳法，讲究的是一个‘静’字，求的是与天地同寿。”
“结果呢？”他自嘲的笑了笑，“天，还是那个天。地，也还是那个地。可我这把老骨头，马上就要还给地了。”
“长生路，是条死路。”
“我临死前，不想再去看那些循规蹈矩的后辈，重复我这条老路了，没意思。”
他的目光灼灼地看着李清，那浑浊的眼底，竟翻涌起一丝近乎偏执的光。
“你不一样。”
“你走的路，是错的，是野的，是没人敢走的，是会把自己玩死的。”
“但……它也是活的。”
“贫道不问你的来路，不图你的机缘。只想在这山崖下，看着你。看看一条没人走过的路，究竟能通往何方。”
“或许……也能让贫道在临死前，看懂点什么。”
说完，他便闭上了眼睛，不再言语，仿佛真的只是一块望山的老石。
李清怔住了。
他设想过无数种可能。
老道士是绝世高人，前来抢夺他的机缘。
老道士是某个宗门的探子，前来探查他的虚实。
甚至，老道士是血煞门的仇家，路见不平。
但他唯独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答案。
一个寿元将尽的修士，只是为了在生命的尽头，看一看“不一样的风景”。
这理由，荒诞，却又真实得让他无法反驳。
因为，他从那老道士的身上，感受到了一股浓得化不开的死气。
那是生命之火即将熄灭的征兆，做不了假。
许久。
李清紧绷的身体，终于缓缓放松了下来。
他没有说“好”，也没有说“滚”。
他只是默默地收回了目光，重新看向石壁上的第三幅壁画，体内的源力，再次开始缓缓流转。
这，便是他的回答。
玄尘子嘴角微微上翘，却没有睁眼。
两个来自不同世界，拥有不同体系，一个生命如朝阳初升，一个却己是残阳近暮的人，就在这个与世隔绝的洞窟中，达成了一种无声的默契。
良久，玄尘子像是想起了什么，悠悠地开口，声音飘忽，仿佛是从另一个时空传来。
“小友，你学的，是这壁画上的开天辟地之法吧？”
李清没有回答，但体内功法的运转，却微微一滞。
玄尘子轻声问道：
“可你曾想过，天塌下来的时候，谁来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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