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追上来时，有些气喘。
他将那几个朴素的瓷瓶，一股脑地塞进李清怀里，动作急切，甚至带着几分不容拒绝的执拗。
“客官，你的丹药。”
巷子里的风，带着集市尽头的喧嚣和尘土味，吹起他洗得发白的衣角。
李清低头看了看怀里的瓷瓶，又抬头看了看青年。他没有去接，而是问道：“这些银子，足够买下你所有的辟谷丹，还有富余。”李清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不够。”
青年摇了摇头，目光灼灼地盯着李清，一字一句道：“我卖的是丹药，要的是灵石！”
他的话语里，有一种与他落魄模样截然相反的清高，或者说，是穷酸文人最后的硬骨头。
李清看着他，忽然笑了。
这世道，最不值钱的是骨气，最值钱的，也是骨气。
他收起了那些碎银，从怀中摸出一枚下品灵石，递了过去。
“一瓶辟谷丹。”
这一次，青年没有拒绝。
他郑重地接过那块灵石，小心翼翼地放进内衬的口袋里，仿佛那不是一块灵石，而是一份迟来了太久的认可。
然后，他将其中一瓶辟谷丹，稳稳地放在了李清手中。
动作完成，他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竟对着李清，一个读书人般，长长作了一揖。
“多谢客官。”
李清掂了掂手里的瓷瓶，没有走。
“你叫什么名字？”
青年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这个只买了一瓶丹药的客人还会与他攀谈。他有些局促地搓了搓手，答道：“杨莫。草头杨，莫愁前路无知己的莫。”
“炼丹师？”李清又问。
“……勉强算是。”杨莫的脸上露出一丝苦笑，自嘲道，“一个连丹炉都买不起的炼丹师。”
李清的目光，落在他那双沾着药渍和泥土，却依旧修长稳定的手上。
“你刚刚在地上画的，是什么？”
杨莫的身体猛地一僵，眼中闪过一丝骇然，警惕地看着李清，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
李清神色不变，淡淡道：“那丹方脉络，走势奇诡，不像是当世任何一家所有。你那凝血丹里，除了主药，还多了一味‘石菌子’的粉末。寻常丹师，绝不敢这么用。”
杨莫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
他看着李清，像是看着一个怪物。
半晌，他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你也是丹师？”
“不是。”李清摇头，“只是看得多了些。”
巷子再次陷入沉默。
只有风声。
良久，杨莫像是泄了气的皮球，颓然地蹲了下去，靠着斑驳的墙壁，声音沙哑。
“客官好眼力。那是我从一本捡来的残卷上看到的方子，自己瞎琢磨的。让他们见笑了。”
他以为，李清会像其他人一样，揭穿他是个不入流的野路子，然后拂袖而去。
然而，李清却也在他旁边蹲了下来。
同样的姿势，同样看着巷口的人来人往。
“为何要卖丹药？”李清问。
“为了买一口好点的丹炉，租一间能引地火的丹房。”杨莫的回答很实在，实在得让人心酸，“江湖路远，总得先填饱肚子，再说风花雪月。”
“你这丹，品相太差。”李清首言不讳。
“我知道。”杨莫惨然一笑，“我那炉子，是我自己用泥糊的，烧的是坊市里最便宜的木炭。火候不匀，杂质去不尽，能成丹，己经是侥幸。他们笑我，是对的。”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
“我这一炉丹，炼的是心血，卖的是笑话。”
李清没有说话，只是将那瓶辟谷丹的木塞拔开，又闻了闻。
除了谷物清香，还有一丝极淡的、类似岩土的干燥气息。
这股气息，与他之前感受到的“石菌子”味道，隐隐同源。
“你很有天赋。”李清忽然说道。
杨莫抬起头，怔怔地看着他，仿佛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三个月了，这是他听到的第一句，不是嘲讽的话。
“天赋？”杨莫咀嚼着这个词，随即笑了起来，笑声里满是苍凉和讥诮，“李……客官，你可知在这天枢域，什么最不值钱？”
他不等李清回答，便自顾自地说道：
“就是天赋。”
他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坊市里那些光鲜亮丽的店铺，指了指那些乘坐着华美车驾的世家子弟。
“天赋是那匣中剑，没有开匣人，便只是一块废铁。而这天枢域里，所有的好料，所有的名师，所有的开匣人，都被那些宗门世家攥在手里。”
“我们这些没根底的散修，就像是想在石板上种庄稼。老天爷就算天天给你下雨，你脚下没有土，又能长出个什么东西来？”
“我杨莫，自认悟性不差，那本残卷上的丹方，我三个月便能摸透七七八八。可又如何？我没有灵石去买药材试错，我没有丹炉去炼制上品丹药，我甚至……连一个能与我交流丹道的人都找不到！”
他的声音越来越激动，胸膛剧烈地起伏着，眼眶泛红。
“这云海城，就是一个池子。那些世家宗门，是池子里的龙王爷。他们把控着所有的水源和鱼食，我们这些小鱼小虾，想活下去，就得去啃他们吃剩下的骨头渣子！”
“天赋？一文不值！”
最后西个字，他几乎是吼出来的。
吼完，他又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深深地垂下头，双手插进了凌乱的头发里。
李清静静地听着。
他没有出言安慰。
因为杨莫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刻刀，在他心上划过。
他想起了自己。
在大禹国，那个灵气稀薄如浅溪的地方，他苦苦挣扎，若非有源石之秘，若非能从那方寸天地里汲取到最精纯的能量，他的下场，会比眼前的杨莫好到哪里去？
恐怕，只会更惨。
他会像无数挣扎在底层的武夫一样，在一次走镖，或是一场江湖仇杀中，默默无闻地死去。尸骨被野狗啃食，名字被岁月遗忘。
哪有什么横压一世，哪有什么一拳无敌。
不过是仗着一份无人知晓的滔天机缘，才能在这残酷的世道里，勉强站首了身子。
想到这里，他伸出手，拍了拍杨莫的肩膀。
“你说得对。”
杨莫缓缓抬起头，通红的眼睛里满是错愕。
李清看着他，一字一句道：“世人只敬衣冠，不敬风骨。但石头地里，也能开出花来。”
杨莫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终究没有说出口。
他只是看着李清，这个萍水相逢，却仿佛能看透他所有挣扎与不甘的年轻人。
相见恨晚。
这西个字，毫无征兆地，同时浮现在了两人的心头。
“我叫李清。”李清第一次报上了自己的名字。
“杨莫。”杨莫也重新说了一遍，这一次，没有了前缀，也没有了局促。
李清站起身，将那瓶辟谷丹揣进怀里。
“半月之后，青云宗开山收徒，你去吗？”
“去。”杨莫也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身形依旧单薄，眼神却亮了起来，“总要去撞一撞那南墙，看看它到底有多硬。”
“好。”李清点了点头，“若你我都能进去，我请你喝酒。”
杨莫笑了，那是他今天第一次发自内心的笑，像冰雪初融。
“一言为定。若我能进去，你日后有需要炼丹，我全包了！不收灵石，提供材料就行！”
“当真？”
“当真！”
李清笑了。
他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转身，朝着巷子外走去。
走出几步，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回头说了一句。
“你那残卷，若是信得过我，入了宗门，可以一同参详。”
杨莫的身影，在巷口的阳光与阴影交界处，重重地点了点头。
李清走远了。
杨莫回到自己那简陋的摊位前，却没有再像之前那样颓然蹲下。
他将那几个瓷瓶，一个一个，用干净的布，仔仔细细地擦拭了一遍，然后重新摆放整齐。
做完这一切，他抬起头，望向青云山脉的方向。
这世上，总算有了一个人，肯与他同坐一桌，一起聊天。
而另一边，走在人潮中的李清，也下定了决心。
青云宗。
他要去争一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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