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刚过，更夫的梆子声在青石镇的巷陌里敲了三下，然后便死寂下去。
月色如霜，薄薄地铺了一层在茅屋的顶上。
门轴发出一声几乎不可闻的呻吟，一道比夜色更深的影子，从门缝里挤了出来。
李清反手将柴门轻轻带上，没有锁。
这世道，穷人家的门，锁与不锁，并无分别。
他背着那个小小的行囊，像一只习惯了在黑暗中觅食的孤狼，没有走镇上的主路，而是贴着墙根，钻进了那些七拐八绕、连乞丐都嫌弃的窄巷。
每一脚都落在阴影里，呼吸被压得极轻，与夜风融为一体。
他必须在天亮前，翻过镇外的黑风山。
活下去，比什么道理都大。
李清前脚刚消失在镇子的边缘，后脚，三道提着灯笼的人影便急匆匆地赶到了他的茅屋前。
为首的正是王二。
“开门！”他低吼一声，身后的家丁一脚便踹开了那扇本就摇摇欲坠的柴门。
灯笼的光晃进去，屋里空空如也，只有桌上一堆冰冷的铜钱和碎银子，在光下泛着嘲弄的微光。
人去，楼空，钱没带走。
“狗娘养的！”
王二气得浑身发抖，一脚踢翻了桌子，铜钱碎银叮叮当当地滚了一地。
这不是图财，这是打脸！是赤裸裸地告诉他王二，老子宁可把钱扔了，也不跟你走！
“他娘的，一个穷烧炭的，竟敢不识抬举！”王二的三角眼里凶光毕露，“老子在赵家当了十年狗，才换来这个管事的肥差，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坏我的事！”
他猛地回头：“立刻上报！就说人跑了！请‘鹰爷’出山！”
其中一个家丁脸色微变，显然，“鹰爷”这个名号分量不轻。
半柱香后，赵家后院，三名穿着黑色劲装的汉子牵着两条壮硕的青背猎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王二面前。
为首的是个五十来岁的老者，脸上沟壑纵横，一双眼睛在夜里，亮得像鹰。他没看王二，只是蹲下身，在那堆钱币旁捻起一撮尘土，放在鼻下闻了闻。
“有生人的土腥味，还有一股子松木炭火的气息。”他声音沙哑，像两块石头在摩擦，“跑了不到一个时辰。”
他站起身，对王二那副急败坏的模样视若无睹，只淡淡道：“王管事，人的两条腿，跑不过我们家‘青风’的西条腿。天亮之前，人会给你带回来，死的活的，看他自己的造化。”
说罢，他牵着猎犬，一摆手，另外两人如鬼魅般跟上，转瞬间便消失在夜色里。
王二看着他们离去的方向，狠狠啐了一口。
……
黑风山的山林，像一张巨兽张开的嘴。
李清一头扎了进去，现代灵魂里那些关于野外生存的知识，此刻成了他唯一的倚仗。
他没有走寻常山路，而是逆着一条干涸的溪谷向上。脚下踩着鹅卵石，不会留下清晰的脚印。风从山顶灌下来，能带走他大部分的气味。
他像一头偏执的野兽，固执地执行着脑中最优的逃生路线。
然而，他算得到人心，却算不到畜生。
天色将明未明，晨雾弥漫山间，宛如水墨画里晕开的留白。
就在李清以为自己暂时安全，靠在一棵古松下喘息时，一阵压抑却极具穿透力的犬吠声，顺着风，从山下传了上来。
来了！
李清的心脏猛地一沉。
那声音，不似寻常土狗，沉闷，有力，带着一股子不死不休的狠劲。
是猎犬！
他立刻起身，不再试图掩盖行踪，而是拼尽全力，朝着山脊的另一侧狂奔而去。
身后的犬吠声越来越近，仿佛就响在耳边。他甚至能想象到那两条猎犬吐着长舌，涎水滴落，正死死咬住自己气味的模样。
人在这山里，命比草贱。
黎明的第一缕微光刺破晨雾，前方，一条湍急的河流横亘在眼前，河水裹挟着初春的寒意，发出低沉的咆哮。
身后，犬吠声己经清晰可闻，甚至能听到追兵拨开树丛的哗哗声。
退无可退。
李清没有丝毫犹豫。
他看准一处水流最急的位置，深吸一口气，纵身一跃。
冰冷刺骨的河水瞬间吞噬了他，那股寒意，像是无数根钢针，扎遍了他身体的每一个角落。他死死抱住怀里的背囊，任由湍急的水流将他冲向下游。
月光碎了一河。
当追捕小队的头领“鹰爷”带着人赶到河边时，两条猎犬正焦躁地来回打转，对着咆哮的河水狂吠不止。
王二气喘吁吁地跟上来，看着滔滔河水，脸色煞白：“鹰爷，这……这小子是跳下去了？这水势，不得喂了王八？”
鹰爷没有理他，只是眯着那双鹰隼般的眼睛，扫视着对岸。
许久，他抬起手，做了一个安静的手势。
犬吠声戛然而止。
他指着下游约莫百丈外，一棵歪脖子树下，一小片被河水打湿的淤泥上，有一个极不显眼，却又无比清晰的痕迹。
那是一个手印。
一个求生者从水里爬上岸时，下意识按出的手印。
“他过去了。”鹰爷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是个懂行的。知道借水路断了狗的鼻子，也知道不能在原地停留。”
他收回目光，眼中闪过一丝冷酷的笑意。
“可惜，他逃得过狗，逃不过人。”
“阿大，你带一条狗，沿河向下游追。阿二，你跟我，回镇口，从西边那条路绕过去，堵在他前面。”
鹰爷的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
“这黑风山，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咱们就陪这位李家后生，好好玩一场猫捉耗子的游戏。”
天，亮了。
一场凡人与凡人之间的生死追逐，于这广袤山野间，方才拉开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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