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是一片沉浮的孤舟，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飘荡。
李清以为自己死了。
这种感觉，他熟悉。
从一个世界坠向另一个世界，便是这般失重，这般身不由己。
然后，是痛。
不是寻常的痛，是仿佛五脏六腑都被人掏出来，用钝刀子一寸寸剐过，再塞回胸膛里的那种痛。紧接着，是刺骨的寒。那寒意蛮横得不讲道理，顺着每一个毛孔钻进骨髓，要将他魂魄里最后一丝热气也给冻成冰碴子。
他猛地呛出一口水，水里带着血沫，腥甜。
眼皮重逾千斤，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掀开一条缝。
没有鹰爷那张刻薄如刀的老脸，没有追兵狰狞的狞笑，也没有那片悲壮如血的残阳。
只有一片幽暗。
他挣扎着，或者说，是蠕动着，将自己从冰冷的水里拖拽出来，瘫在一片湿滑的石地上。水从他破烂的衣衫上滴落，在死寂的洞窟里，发出“嘀嗒、嘀嗒”的声响，像是为他计算着所剩无几的光阴。
他试着动了动左臂，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传来，他看见自己的胳膊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扭曲着。
断了。
右腿，肋骨……他甚至不敢深呼吸，每一次胸腔的起伏，都像是有一万根钢针在里面搅动。
人这一辈子，总有那么一刻，觉得老天爷就是个不讲理的王八蛋。
李清此刻就这么觉得。
他仰面躺着，像一条被浪打上岸的死鱼，唯一的慰藉，是头顶极高极远处，有一道狭长的裂缝。天光从那道裂缝里挤进来，被削弱了千百次，落在他脸上时，只剩下一点点聊胜于无的、悲悯的微光。
像神佛投下的一瞥，漠然而无情。
他身处一个巨大的地下洞窟，脚下是深不见底的寒潭，头顶是遥不可及的天光。
这地方，当真是个绝佳的埋骨地。
鹰爷没说错，风水确实不错。
李清扯了扯嘴角，想笑，却牵动了伤口，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
饥饿与干渴，如同两条毒蛇，开始啃噬他残存的生机。喉咙干得像是要冒烟，胃里空得发慌，烧得他阵阵反胃。
死了，便一了百了。
可他偏偏不想死。
从烧炭的卑微，到赵家的威逼，再到这黑夜亡命，他像一头被撵着跑的疯狗，可就算是狗，也有呲牙的权利。
他活下来，不是为了在这鬼地方等死的。
这股子偏执的、近乎于顽劣的念头，成了他最后的柴薪。
他靠着唯一完好的右臂，拖着残破的身躯，一点点在黑暗中摸索。指甲在湿滑的岩壁上划出白痕，身后留下一道混着血和泥水的丑陋拖痕。
洞窟并非死路。
他摸到了一处洞口，有微弱的气流从里面吹出。
那气流，带着一股子潮湿的、泥土的腥气，却也带着一丝生机。
像是在阎王殿里，闻到了一缕人间烟火。
李清没有犹豫，一头钻了进去。
通道狭窄而曲折，像是巨兽的肠道。黑暗在这里变得粘稠，伸手不见五指，唯有耳边自己粗重如破风箱的喘息，证明他还活着。
他不知爬了多久，一个时辰，或者两个时辰。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
就在他意识再度模糊，以为自己会力竭而死在这无尽的黑暗中时，他忽然听到了一点别的声音。
不是风声，也不是水滴声。
那是一种极其沉稳、极其规律的搏动。
咚……咚……
像是藏在山腹深处的一颗巨大心脏，在缓缓跳动。
这诡异的发现让他浑身一激灵，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恐惧。他循着那声音的源头，加快了速度。
爬出通道的瞬间，眼前豁然开朗。
又是一个洞窟，比之前那个更加宏伟、空旷。
洞窟的中央，是一片巨大的地下湖，湖水漆黑如墨，深不见底，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
而那颗“心脏”，就在湖心。
那是一块磨盘大小的巨石，静静地悬浮在湖水之上，一尺之高，不升不降。它通体，散发着一层温润的、如同呼吸般的微光。
“咚……咚……”
每一次光芒的明暗交替，都伴随着那一声沉闷的搏动。
光芒照亮了整片地下湖，也照亮了李清那张写满震惊与不可思议的脸。
这是什么东西？
神仙洞府？还是妖魔鬼怪的巢穴？
他顾不得那么多了。
那石头散发出的光，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吸引力，像是在召唤着他。更重要的是，那光芒所及之处，空气似乎都变得温暖起来，让他那被寒意侵蚀的身体，感到了一丝久违的舒泰。
他挣扎着爬到湖边，毫不犹豫地滑入水中。
冰冷的湖水瞬间包裹了他，但这一次，寒意之中，却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暖意，源头，正是那块发光的巨石。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划动着还能动的右臂，朝着湖心游去。
每靠近一分，那股暖意便浓郁一分。
终于，他的指尖，触碰到了那块巨石的边缘。
轰！
一股沛然莫御的暖流，如同决堤的江河，顺着他的指尖，悍然涌入他的西肢百骸！
那暖流霸道无比，却又温柔至极。
它冲刷着他断裂的骨骼，酥酥麻麻，像是无数双温暖的小手在为他接续断骨。那撕心裂肺的痛楚，在这股暖流的安抚下，竟如春雪遇阳般迅速消融。
暖流涌过他的五脏六腑，那火烧火燎的饥饿感，也奇迹般地平息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饱足感。
李清的大脑一片空白。
他整个人都趴在了巨石上，贪婪地汲取着那股续命的能量。
恍惚间，他的脑海中闪过一些不属于他的画面。
那是一片浩瀚的星空，一颗流星划破天际，坠入茫茫青山……是一个身穿古朴道袍的模糊人影，对着这块石头，三拜九叩……画面支离破碎，一闪而逝。
他甚至没来得及看清，那股暖流便渐渐平息了下去。
李清缓缓睁开眼。
他试着动了动左臂，虽然依旧有些酸软，但那断骨般的剧痛己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新生的力量感。他甚至能撑着石头，慢慢坐起来。
伤势，竟好了七七八八！
他低头看向那块巨石，发现石头的光芒，似乎比刚才黯淡了一丝。而在他手掌接触的地方，一道细如发丝的裂纹，悄然浮现。
李清愣住了。
他看着自己的双手，又看了看这块救了他性命的神秘石头，忽然咧开嘴，无声地笑了起来。
笑着笑着，眼泪就下来了。
这世道，人命比草贱，可偏偏有些草，就是不肯低头。
他从鬼门关前，又一次爬了回来。
他不知道这石头是什么，也不知道这洞窟藏着什么秘密。
他只知道，赵家，鹰爷，那些想要他死的人，大概做梦也想不到，他们亲手将他送进了一场天大的机缘里。
李清盘膝坐在巨石上，感受着体内残存的暖流，缓缓闭上了眼睛。
活下去。
这一次，他不再是被逼到绝路的亡命徒。
他有了活下去的本钱。
这黑风山，这崖底洞，困得住他一时，困不住他一世。
总有一天，他要从这深渊里爬出去，堂堂正正地，走到太阳底下。
然后，去跟那些高高在上的人，好好算一算这笔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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