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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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霜

 

闭关的密室没有窗,只有一道斜斜的光隙从石缝漏入,像一柄薄刃,将黑暗割开一道细痕。

白漓盘坐在光隙之下,银发垂落如雪瀑,发梢却己隐隐泛起暗纹。

那是诅咒蔓延的征兆。

五百年前的记忆在体内翻涌,如同冰层下蛰伏的毒蟒,一寸寸啃噬着他的清醒。

他记得子虔的血溅在剑锋上的温度,记得自己指尖穿透挚友胸膛时,对方眼底映出的——不是恨,而是悲悯。

所有人都在骗他,他一遍一遍重复的梦里也是,明明是自己受咒,死的却是子虔。

“子虔……”

这个名字从唇齿间碾过时,仍带着血腥气。

那场大战,所有人都以为是他赢了。可只有他自己知道输得彻底。

剑锋穿透挚友胸膛的瞬间,他清晰地听见自己神魂碎裂的声音。

那不是他的剑。不是他的意志。可偏偏是他的手。

为什么不随霜离去。

七道雷刑劈落时,他跪在禁地石碑前,看着自己的灵力被贪婪地吸走,看着路过的一只晶蓝蝴蝶在雷光中化为齑粉。

天罚抽走的不仅是记忆,还有他作为“白漓”的资格。

七道天雷劈下时,他其实是感激的。

让那些肮脏的记忆消失吧。

让那个被异族操控的傀儡消失吧。

可为什么……

为什么偏偏要让他记得自己忘记了什么?

掌心忽然传来刺痛。

他低头,看见那支丁香花簪正深深扎进皮肉——是方才剧痛时无意识攥紧的。

簪尖沾了血,玉色花瓣被染成淡绯,像去年夏桐踮脚为他簪花时,身后炸开的晚霞。

八月十五,月满则亏。他不能让她看见自己化作怪物的模样。

光隙渐渐西移,黑暗重新合拢。簪上的血凝固成珠,像一句未能滴落的告别。

可今夜过后……

这些裂痕里爬出的,会是怎样丑陋的怪物

他下意识抚过颈侧——那里己经浮现出诡异的暗纹。

他取出另一支丁香花簪。

他欠了太多人,包括她的一场春雪。

————

天罚的第七道雷落下时,白漓的神魂几乎溃散。

禁地的石碑吸尽了他的灵力,看守的天将以为他昏死,转身离去。

可那一瞬,他骨血里残存的求生意志,竟化作一缕霜风,卷着他残破的元神坠向人间。

他跌落在战场尸骸之间,化作一只奄奄一息的雪色狮子猫,银白的毛发沾满血污,爪尖断裂,唯有眼睛还凝着一点寒星般的光。

————

她在暮色里发现了他。

“还活着?”

女将军蹲下身,染血的指尖拨开他颈侧毛发,查探伤口。她甲胄残破,眉骨一道新伤还在渗血,可眼神却清亮如刀。

“跟我走吧。”

他才想起来,她叫沈昭,是这人间唯一的女将。

军营的夜晚总是嘈杂,血腥气混着药苦。

他化为人形时,沈昭并未那么惊讶。

许是见过太多生死,她倒是洒脱。

“正好我不是兽医。”

沈昭用烈酒给他清理伤口时,他痛得发抖,却一声不吭。

“倒是硬气。”她挑眉,顺手把偷藏的肉干掰碎喂他,“像我的兵。”

帐内烛火摇曳,白漓坐在她案前,指尖点着沙盘上一处隘口:“明日卯时,从这里伏击。”

沈昭愣住,随后对他笑:“好啊,原来捡了个军师。”

————

他们赢了那场仗,却输给了人心。

“赐婚。”沈昭捏碎军报,“也是赐死。”

没有父母宗族可诛的她,在庆功宴上饮尽毒酒,又在他幻术掩护下假死脱身。

离宫那夜,她红衣似火,踏碎满殿琉璃灯:“白漓,带我走。”

————

逃亡途中,他们在雪山遇袭。

沈昭肩胛中箭,血染红半山积雪。恰逢采药的医师路过相救。临别时,白漓想到了自己趁手的法宝。

“希望这枚铜镜能为你们避邪祟。”

沈昭也取下她的丁香花簪:“谢礼,保重了。”

因果轮回。

窥天镜照出真身那日,禅渊亲自来了人间。

“孽障,归位。”

白漓被法则锁链贯穿心口时,沈昭扑了过来。那支本该射穿他元神的金箭,钉进了她的咽喉。

她倒在他怀里。

他自责悔恨,却不知她如雪落声的最后一句口型。

“忘了吧。”

白漓带给了沈昭自由,这就够了。

可最痛的轮回,是五百年前他被迫杀人,五百年后有人为他而死。

记忆如潮,将他吞没。

白漓跪在冰冷的石板上,五指死死扣住心口,想按住那些翻涌而上的痛楚。

他呼吸变得艰涩,每一次吸气都像吞下刀片,割得喉间鲜血淋漓。眼前阵阵发黑,耳畔嗡鸣不止,连指尖都开始发麻。

他快要窒息了。

就在意识即将涣散的边缘,指尖忽然触到一抹柔软。

是那只重玲花香囊。

夏桐用灵丝绣的,针脚歪歪扭扭,里头塞满了晒干的花瓣,此刻正散发着淡淡的暖香。灵丝感应到他的痛苦,微微发烫,像有人轻轻握住了他的手。

他猛地攥紧香囊,如同溺水者抓住浮木。

熟悉的温度顺着掌心蔓延,一点一点抚平他痉挛的胸腔。他呼吸渐渐平稳,眼前的黑雾散去,可泪水却流得更凶,无声地浸湿了衣襟。

他忘了自己曾爱过人间。

五百年前的雪,下得比如今更安静。

白漓记得,子虔死后,禁地的雪落了整整三年。

霜花攀上他的剑鞘,爬上他的眉睫,最后凝在睫毛末端,将整个世界割裂成模糊的冰棱。

天罚降临时,他跪在雪地里,渐渐淹没了他的膝盖……

而今夜无雪。

白漓坐在那线光下,看尘埃在光束里浮沉。

记忆断裂后,他目之所及皆是冬景。

石隙外的天光,是冻湖般的青灰色。

飘过的流云,是焚尽的雪沫。

偶尔掠过的飞鸟,翅影投在石壁上,拓出的也是冰裂纹。

着重玲花香囊。

他感受到头发变成鹤色灰白,灼烈感不断传来,他的手也变得可怖。

不能用这双手拿着她的香囊。

他双手捧着,把香囊放到一边,独自受着苦痛。

一生都被霜雪覆盖的人,不配独爱什么三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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