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溟的笑声在她出现后化成一阵风吹走。
多年后,他再次看到了她——厉宁。
他望着那个冰棺,许久许久。
初遇。
天山后山的雪终年不化,凌绝踩着薄冰穿行于松林间时,靴底碾碎的冰晶簌簌作响。
他是来采药的——三更天偷溜出来,只为赶在晨课前凑齐炼丹的最后一味雪灵芝。
拨开覆雪的灌木,却见一株雪灵芝旁蜷着个少女。
她裹着雪色斗篷,兔耳从兜帽边缘软软垂下,随呼吸轻轻颤动,怀里还抱着一把未出鞘的短剑。
凌绝愣了一瞬——天山派何时收了个妖修?
“太阳下山了,你该回去了。”他伸手欲拍醒她。
少女猛然睁眼,赤瞳在暮色中泛着微光,像两粒浸在酒里的红琉璃。
她一言不发地起身,抖落斗篷上的雪,头也不回地走了。
凌绝望着她背影,半晌才回神去采药。
后来他才知道,她叫厉宁,是掌门破例收下的兔妖,因兄长跪了三天三夜才换来的名额。可惜她野惯了,修炼总垫底,平日连晨课都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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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绝采完药准备回山时,松林深处传来打斗声。
厉宁被一只狼妖逼到绝路,短剑己断,赤瞳里却仍烧着不服输的火。狼妖獠牙滴涎,利爪高举。
寒光闪过,狼妖喉间绽开血线。凌绝收剑入鞘,甩去刃上血珠,淡淡道。
“天山派的地界,轮不到野妖撒野。”
他回头,发现这个师妹似乎吓懵了。
“你没事吧……”
厉宁呆呆望着他,忽然扑过来抓住他袖子:“师兄教我剑法!”
“……先松手。”
“不松!除非你答应!”
和她哥哥一样。
凌绝垂眸,见她指节冻得通红,却死死攥着他袖口,像抓住救命稻草。
……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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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此,凌绝身后多了条小尾巴。
晨练时,厉宁总打着哈欠迟到,发髻歪歪扭扭,兔耳还支棱着一撮呆毛。
凌绝面无表情地拎着她后领提到练武场:“挥剑五百次,少一次加练半个时辰。”
“师兄好凶——” 她嘴上抱怨,眼睛却亮晶晶的,偷瞄他示范的剑招。
她学得慢,但极刻苦。
握剑的手磨出血泡也不吭声,夜里偷偷点灯背心法,困得脑袋一点一点,兔耳蔫蔫地耷拉着。凌绝路过时,总会“恰好”丢下一瓶伤药。
某次她发烧,裹着被子哼哼唧唧。凌绝端药进来,见她双颊绯红,兔耳烫得发蔫,难得放软语气:“喝了。”
“苦……”
凌绝从袖中摸出一包蜜饯。
厉宁瞪大眼:“师兄居然会带甜食。”
“不吃算了。”
她一把抢过,指尖碰到他掌心,温度灼人。凌绝迅速收手,转身时耳根微热。
“嗯……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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厉宁剑术精进后,越发黏他。
她总爱拽他去后山看日落,雪地上并排两串脚印,一大一小。某日她突然指着天际火烧云:“师兄,像不像我耳朵的颜色?”
凌绝瞥了一眼:“像烤兔子。”
“?!”
她气鼓鼓地蹲在雪里团了个雪球砸他,被他侧头避开。
第二枚雪球却正中他后背——她用了瞬移术。
凌绝挑眉,反手一道剑气扫过她头顶,削落一截松枝,积雪哗啦浇了她满头。
“凌绝!”
她扑过来要报仇,却脚下一滑栽进他怀里。凌绝下意识接住,少女发间的海棠香混着雪气扑面而来。
两人同时僵住。
厉宁赤瞳乱转,兔耳烫得快要冒烟:“哇,这天好热……”
一阵冷风吹落雪,恰巧吹到了她的鼻尖。
凌绝立刻松手:“练剑去。”
---
变故来得突然。
那日凌绝奉命下山除妖,归来时只见天山派殿宇倾塌,雪地上血迹斑驳。
掌门倒在血泊中,面前跪着厉宁——她浑身都是伤,脸上染着血,赤瞳泪光盈然。
“师父!” 凌绝冲过去扶起掌门。
老人死死攥住他手腕:“杀了这恶妖……她告诉厉狰位置,引来一群人盗走镇派之宝……”
凌绝不可置信地望向厉宁。
她却在笑,眼泪滚落下来:“师兄,是宁儿的错。”短剑哐当落地,“杀了我吧。”
天边依旧是火烧云的样,映得她面容惨白。凌绝想起初见时她赤瞳里的光,想起雪地里并排的脚印,想起她发烧那夜攥着他袖角说“师兄别走”。
剑尖颤抖着指向她心口。
为什么?
他在心里问,却看见她唇形无声回答: “师兄……”
凌绝最终没下手。
厉宁被押入镇妖塔那夜,他独自站在塔外雪地里,首到晨露浸透衣袍。
三日后,有人袭击镇妖塔,厉宁失踪。
凌绝在废墟里找到半截染血的剑穗——是他当年送她的拜师礼。
天山雪又落了千年,再无人见过那只赤瞳兔妖。
唯有凌绝的剑鞘上,多了一道永远无法修复的裂痕。
————
冥界的风是冷的,裹着腥锈与腐朽的气息,吹得人骨髓生寒。
凌绝赶到时,禅渊己立在忘川河畔,玄色衣袍被阴风掀起,背影肃穆如碑。他听见脚步声,未回头,只淡淡道。
“她渡不过忘川。”
河面浊浪翻涌,无数亡魂沉浮其中,化作模糊的光影。凌绝呼吸一滞,指尖几乎掐进掌心。
“什么叫……渡不过?”
禅渊侧身,眸光沉静:“执念太深,忘川不收,她被困在河中,成了残影。”
凌绝脑中轰然一响。
像从前她走丢在后山,他提着灯寻了整夜,最终在雪洞里找到蜷缩成一团的她。那时她赤瞳盈泪,颤声说:“师兄,我怕黑。”
而今,她竟独自漂在这条漆黑的河里。
“我要带她回去。”
他不顾萧溯阻拦,纵身跃入忘川。
---
忘川水蚀骨灼魂,凌绝却觉不出痛。
他在混沌中前行,无数记忆碎片如刀锋划过。
晨光里,她踮脚为他系发带,兔耳蹭过他下颌。
雪夜中,她偷潜入他罚禁闭的屋中,带来了热乎的饭菜。
诀别那日,她含泪笑着,说“杀了我吧”。
“宁儿——!”
他嘶吼着拨开迷雾,终于看见那道熟悉的身影。
她抱膝坐在河中央,赤瞳空洞,周身笼着微弱的光,像一盏将熄的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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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绝踉跄着靠近,伸手想碰她,却穿透一片虚影。
厉宁缓缓抬头,眼神茫然,却在看清他面容的瞬间,瞳孔骤缩。
“师……兄?”
她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像雪落在掌心,转瞬即化。
凌绝喉间哽住,半晌才哑声道:“我来接你回家。”
厉宁怔了怔,忽然笑了。
“可宁儿己经没有家啦。”
天山派容不下妖,镇妖塔锁不住魂,哥哥前日魂飞魄散,她这一生,早在那日盗鼎时便断送了。
凌绝双拳紧握,骨节泛白:“对不起……”
若他当年再坚定些,若他肯信她……
厉宁却摇摇头,赤瞳映着他憔悴的面容,轻声道:“师兄,抱抱我吧。”
凌绝再也克制不住,虚虚环住那片光影。
没有温度,没有实感,可他仿佛又闻到她发间的海棠香。
河岸传来摆渡人的摇橹声。
厉宁望向渡船,忽然道:“师兄,宁儿心悦你,好多年了。”
凌绝浑身一震。
她总爱缠着他,总偷看他练剑,总在雪地里画两颗挨着的歪歪扭扭的桃心……
他早该明白的。
可他是天山派首徒,是正道楷模,唯独不敢承认——
他也曾在她睡着时,偷偷拂过她耳尖的绒毛;曾在除妖归来时,下意识带回一包她爱吃的蜜饯;曾在无数个雪夜,站在她院外首到灯熄。
“凌绝也心念着宁儿。”
“下辈子……” 厉宁的身影渐渐透明,“你还做我师兄,好不好?”
凌绝红了眼眶,终于颤声应道:“好。”
渡船远去,载着那道赤瞳笑影消失在雾霭中。
凌绝跪在河畔,手中只剩半截她曾系过的剑穗。
禅渊走到他身旁,递来一壶酒:“她入轮回了。”
凌绝仰头饮尽,酒液混着血泪滚入喉中。
“我知道。”
他起身,剑鞘上那道裂痕在冥火映照下格外刺目。
“多谢天师。”
“修炼,应当解开心结,你明白就好。”
很多年后,天山派的新弟子总见掌门独坐雪崖,望着云海出神。
有人说,他在等一只兔妖。
也有人说,他早己等到——
每当初雪落满山巅时,崖边总会开出一簇赤色海棠,像极了谁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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