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的大雪,把人间压成一张单薄的宣纸。
官道两旁的枯枝裹着冰壳,风过时簌簌抖落碎玉,偶尔露出底下冻僵的鸟尸。
夏桐救不活这些,她没有起死回生的力量,她只是埋着鸟,脑海中不自然想着别处。
夏桐踩着没过脚踝的积雪,每一步都像踏进棉花堆里,却沉得提不起劲。
申羽不在的第十九天,连踩雪的咯吱声都显得空旷。
夏桐的情绪难免低落。
每到此时,都会恰到好处的出现一双手说。
“尝尝。”白漓忽然递来一支糖画。
晶莹的琥珀色,凝成一只圆滚滚的狸猫,尾巴翘得老高。
夏桐怔怔接过,糖稀在舌尖化开清甜。
亦或是他转移心情的民间故事和一句问候。
“新年想怎么过?”
白漓拂去她肩头雪沫,玄色大氅领口的银狐毛扫过她脸颊,微痒。
“和一只叫白漓的猫过,可好?”
“那应当会很开心了。”
夏桐噗嗤笑出声。
小桃哈着白气数铜钱,忽地叹息:“有点想申羽。”
夏桐讶然:“你不怕他?”
“不怕呀”小桃笑嘻嘻踢飞一团雪,“因为……”
因为病树不结果。
邬怀默默走在最前,剑穗积了层薄霜。闻言脚步一顿,低声道:“寒禽不啄蕊,岂因畏冷香。”
小桃闻声想了想:“什么意思。”
“意思是,”夏桐咬着糖画含糊道,“好鸟不欺负花,才不是怕冷。”
白漓的唇角几不可察地弯了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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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至黑松林,风中陡然掺了铁锈味。
十丈外的雪坡上,几点泼墨似的猩红刺得人眼疼。
三具尸体呈品字形倒伏,脖颈皆有一线红痕,细如发丝,血凝成冰珠缀在伤口,像红梅落雪枝。
“天戮教。”邬怀走在最前,停住。
距尸体的几尺远,有着别样的字眼。
夏桐却抬手,指尖虚点着雪痕字:“‘圣火焚躯,净吾罪业’……什么意思?”
“邪教黑话。”小桃拽她后退,“大意是‘杀人放火,老子高兴’。”
夏桐扭头想看清前方的尸体,却见他广袖一展,严严实实遮住她视线。
“莫看。”他声音沉静,“不过是……几人吵架输了。”
“白!漓!”夏桐气得跺脚,“敷衍我也编得像些……”
破庙残柱挂着冰凌,火堆噼啪爆响。
夏桐裹着毯子烤栗子,忽然轻哼:“其实我知道。”
“嗯?”
她盯着跳跃的火:“我也曾听说过,邪教会杀人立威,对不对?”
白漓添柴的手微顿。
邬怀擦拭剑锋的布巾停了。
庙外风雪呼啸,衬得庙里死寂。
夏桐忽然抬头,眼底映着暖黄的火,亮得惊人。
“因为太血腥悲剧了。”
白漓抓起烤好的栗子。
“看了你会噩梦。”
火光照亮白漓怔忡的眉眼。
许久,他剥开栗子壳,将金黄的果肉放回她掌心。
夏桐想起第一次收妖时,尸吓了几天。
她立马摇摇头:“那我不看了。”
雪落无声。
晨起推庙门,天地一片刺目的白。
夏桐突然奔向雪地,深一脚浅一脚踩出歪扭的图案。小桃眯眼辨认半晌,噗嗤大笑:“你画只胖鸽子干嘛?”
“是申羽!”夏桐跺脚,“等他回来,就告诉他——你看!我们连雪人都堆成你!”
白漓站在檐下望着她。
风卷起他未束的发,玄衣黑发映着雪光,像一柄正在融化的墨玉剑。
————
腊月的集市喧闹如沸,蒸腾的热气裹着糖霜与油香,在寒风中织成一张暖融融的网。
夏桐挤在书摊前,指尖扫过一排排书脊,忽然顿住——
《转世奇谭:冷面仙君偏宠我》
《天命录:本座要这天界易主》
《轮回簿:我在九重天当吉祥物》
她噗嗤笑出声,抓起最浮夸的那本《冷面仙君》,铜钱往摊主手里一塞:“买了!”
白漓负手立在她身后,闻言垂眸:“买给霁玉?”
“自然!”夏桐晃着书册,笑得狡黠,“她最爱这些,解闷可好了。”
话未说完,忽觉头顶一暖。
白漓的手不知何时搭在她发顶,轻轻拂去落在鬓角的雪粒。
他眉眼低垂,鸦羽似的睫毛掩着眸光,却遮不住眼底那抹温软的笑意,像春溪破冰,无声漫过心尖。
可惜夏桐正低头包书,未曾看见。
---
小桃拽着邬怀袖口躲到糖画摊后,压低声音:“阿怀,你瞧见没?”
邬怀皱眉:“?”
“就是那个眼神!”小桃激动地比划,“白漓仙君看夏桐妹妹的眼神!像不像我珍藏的话本里画的——”她突然捧住发烫的脸颊,“哎呀,我说不清,但心里扑通扑通的!”
一旁啃糖葫芦的孩童含糊插嘴:“姐姐是‘嗑到了’。”
邬怀警觉:“何物所伤?”
孩童翻个白眼:“我娘每见西街豆腐坊的老板给老板娘簪花,就捂心口‘嗑到了嗑到了’——和姐姐现在一模一样!”
小桃猛拍邬怀肩膀:“正是如此!你们人族可有说法?”
邬怀沉默良久,还是没说出个所以然。
小桃摆摆手:“罢了罢了,你长大就明白了。”
在小桃心里,邬怀似乎还是那个跟在她身后的师弟。
茶肆里炭火烧得正旺,蒸腾的热气裹着茶香,混着说书人抑扬顿挫的嗓音,在冬日里酿出一室喧闹。
“——那冷面仙君为救爱徒,独闯十殿阎罗,剑指忘川!”
惊堂木一拍,满堂喝彩。
夏桐听得入神,托着腮帮子嘀咕:“这故事编得还挺像那么回事……”
白漓垂眸饮茶,神色淡淡,却在说书人讲到“仙君血染白衣,只为红颜”时,指尖几不可察地一顿。
就在这时——
“胡说!”
雅座间,一名戴斗笠的男子猛地拍案而起,茶盏“砰”地砸在桌上,茶水西溅。
“仙君怎可为私情犯险?分明是——”
白漓倏然抬手,一道无形屏障隔绝了后半句话。
夏桐只看见那人嘴唇翕动,却一个字也听不清。
“我还没听完呢!”她不满地拽白漓袖子。
白漓收回手,语气平静:“这种事不少。”
“对哦,”夏桐咬着糖糕点头,“修炼者结道侣的挺多,不过相恋……”她歪头想了想,“不是都说异族最易乱人心志吗?”
茶盏底磕在木桌上,发出一声轻响。
白漓沉默了很久。
窗外雪落无声,炭盆里“噼啪”爆开一颗火星。
“真正的强者,不惧这些。” 他声音很轻,像在说给谁听,“更何况……救徒弟,何必非得是爱情。”
夏桐眼睛一亮:“对嘛!是我看话本看傻了!”她笑嘻嘻地戳戳那本《冷面仙君偏宠我》,“霁玉公主不会也看傻吧……”
她没看见白漓敛在袖中的手,指节攥得发白。
离开茶肆时,斗笠男子的身影早己消失。
暮色染红雪径时,夏桐突然拽住白漓袖角。
“若我真掉进忘川……”她晃了晃话本,“你会像故事里那样捞我吗?”
白漓凝视她许久,忽然轻笑:“不会。”
“啊?”
“我会先把忘川劈干。”他拂去她发间雪粒,“省得你着凉。”
夏桐的笑声在雪里蔓延。
小桃在十步外掐邬怀胳膊:“你学学!学学!”
邬怀耳根通红:“……剑谱里没教。”
————
夜深了。
客栈的烛火早己熄灭,唯有窗外簌簌的落雪映着一点微光,在窗棂上投下细碎的影子。
夏桐睡得很熟,蜷在床榻上,呼吸匀长,床边还躺着白日里随手折的梅枝——花瓣蔫了,却仍固执地缀在枝上,像是不肯离去的春天。
说好二更亥时等他归还衣物的。
女孩留了门,自己却睡着了。
白漓静立在阴影里,目光一寸寸描摹她的轮廓。
不该看的。
她的睫毛在梦里轻颤,他便想起她白日里仰头望他时,眼底盛着的碎光;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攥紧被角,他便想起她拽着他袖子讨糖吃时,指尖的温度。
——不可。
他倏然闭眼,喉结滚动,将那些翻涌的念头死死压回心底。
她不属于任何人。
她该是自在的风,是明亮的星,是这世间最无拘无束的存在。
而非……困于谁掌中的月光。
---
窗外的雪下得更密了。
白漓想起很久以前听过的一个故事——
有人问一棵树:为何不拦住路过的风?
树说:我若拦她,她便不是风了。
若他能成为她路过时暂且栖息的枝桠,若他的影子能予她半刻阴凉,若她累时,愿在他肩头靠一靠……
便够了。
可心底的贪念却在暗处疯长。
他想成为她的归处,而非过客。
胸口忽然泛起一阵钝痛。
白漓抬手按在心口,这才惊觉——
那些他以为早己掐灭的妄念,不知何时己扎根血肉,藤蔓般缠绕肺腑,如今竟长成了遮天蔽日的苍木。
从何时起的……
是她捧着糖画冲他笑的时候?
是她看遍他的一切,捧着他的脸说“一起回家”的时候?
还是更早……早在他还是九重天上那尊无欲无求的仙君。
在这万千广厦,决定对那一小片活泉驻足时,便己动心。
是她赋予了他再次爱人的能力。
寒风卷着雪粒拍打窗纸,像一场无言的嘲弄。
白漓轻手轻脚放下补好的衣服。
床榻上的夏桐翻了个身,被子滑落半边。
白漓下意识上前,却在指尖即将触及被角的瞬间僵住。
这动作太过亲昵,近乎越界。
他猛地收手,后退两步,玄色衣袍融进阴影里,仿佛这样便能藏起那些见不得光的欲念。
可下一瞬——
“白漓……”
她含糊的梦呓让他浑身一震。
她在喊他的名字。
在梦里。
理智的弦骤然绷断。
他单膝跪在榻前,指尖悬在她脸颊上方,颤抖着,却终究没有落下。
“……我在。”
声音轻得散在雪夜里,像一句不敢宣之于口的告白。
白漓早己离开,房间很暖,女孩睡的正香。
可隔壁首到天光微亮,烛火才肯灭掉。
床头的梅枝被人换成了新的,花瓣上还凝着晨露。
夏桐揉着眼坐起,迷迷糊糊地嘟囔:“怎么梦里全是雪松的味道……”
可能是有人整夜未眠,只为守一场无望的日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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