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门与远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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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门与远灯

 

引擎的嗡鸣由远及近,撕破了温泉山庄午后的宁静。

辣条号沉重的车身碾过山庄外围的碎石路,停在加固的、焊着工字钢的大铁门前。

车身覆盖着一层长途奔袭后的厚厚尘土,

车斗里堆叠的物资蒙着灰,缝隙间隐约可见蜷缩的灰色身影。

陈芹熄了火。

引擎声停止,山庄内熟悉的声响瞬间清晰起来。

远处温泉池水汩汩的冒泡声,篱笆内家禽悠闲的“咕咕”声,风吹过菜畦里土豆叶片的沙沙声。

她推开车门,踏上熟悉的土地。

没有立刻呼喊,只是走到厚重的铁门前,

屈起指节,

在冰冷的、锈迹斑斑的铁皮上,不轻不重地叩了三下。

“叩、叩、叩。”

声音沉闷,在山庄寂静的空气中回荡。

脚步声很快从门内传来,由远及近,带着点迟疑和奔跑的急促。

铁门上方用来观察的小窗“吱呀”一声被拉开。

林小满的脸出现在窗口。

他晒黑了些,穿着一件耐磨的工装,袖口歪扭的针脚依旧显眼。

当看清门外站着的人时,他先是猛地瞪圆了眼睛,

随即,巨大的、纯粹的喜悦像阳光一样瞬间点亮了他整张小脸。

“是你!你回来了!”

他几乎是喊出来的,声音带着不敢置信的雀跃。

小窗“哐当”一声被关上,紧接着是门内铁链哗啦作响、门闩被用力拉开的沉重摩擦声。

沉重的铁门被吃力地拉开一道足够辣条号通过的缝隙。

林小满小小的身影站在门后,

仰着头,眼睛亮得惊人,一眨不眨地看着风尘仆仆的陈芹,

嘴角咧开大大的笑容,一时竟忘了说话。

陈芹的目光越过林小满,投向山庄内部。

庭院里,菜畦打理得井井有条。

土豆植株墨绿健壮,地瓜藤蔓爬满了土垄,

西红柿苗上挂着青涩的小果,

青菜油绿鲜嫩。

家禽区篱笆完好,鸡鸭鹅悠闲踱步。

一切都充满了生机勃勃的秩序感。

而在主屋敞开的门廊阴影下,站着那个女人。

她依旧穿着件过于宽大的旧工作服,但洗得干干净净。

枯槁的身体似乎丰盈了一点点,不再是皮包骨头的骇人模样。

最不同的是她的眼睛——浑浊和迷茫彻底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的清明。

她怀里没有抱着那个破布偶,布偶此刻正端端正正地坐在门廊台阶上,

完好的纽扣眼睛安静地“看”着前方。

女人的目光与陈芹平静的视线在空中短暂交汇。

她没说话,只是几不可察地微微颔首,随即转身快步走回屋内。

陈芹把辣条号车斗里的人抱下来,一行人进入温泉山庄。

透过敞开的别墅门,能看到屋内客卧的一角。

床上躺着那位昏迷的尼姑,脸上那不祥的潮红己经褪去不少,呼吸虽然依旧虚弱,却不再灼热粗重。

女人正动作麻利地拧干一条湿布巾,

小心地敷在尼姑的额头上,

另一只手轻轻掖好被角。

她的动作带着一种久违的、属于照料者的熟稔和专注。

小尼姑小小的身影也出现在床边,

光溜溜的小脑袋凑近师傅的脸颊,似乎在轻声说着什么。

尼姑紧闭的眼皮微微颤动了一下。

陈芹收回目光。

她回头指了指辣条号的车斗,对还沉浸在喜悦中、有些手足无措的林小满说:“搬下来。”

林小满这才注意到车斗里塞得满满当当的物资和那两个灰色身影。

他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些,立刻点头:“嗯!”

他手脚麻利地跑回工具棚,推来那辆自制的、带小轮子的木板拖车。

陈芹打开车斗后挡板。

淘金者迫不及待地跳了下来,庞大的身躯带起一片尘土。

它甩甩头,迷彩帽歪在一边,湿漉漉的黑鼻子立刻兴奋地嗅着山庄熟悉的气息。

泥土、家禽、温泉水和……食物。

它欢快地“嗷呜”一声,尾巴摇得像螺旋桨,朝着主屋方向冲去,想去看看它熟悉的菜畦和篱笆。

招财也轻盈地跃下车,金瞳扫视了一圈熟悉的环境,

姿态从容地踱向门廊阴凉处,

在离那个端坐的布偶不远的地方蹲坐下来,开始慢条斯理地舔爪子。

林小满推着拖车过来,开始一件件往下搬车斗里的物资:

整箱的压缩饼干,真空笋干,

沉甸甸的蓝色大水桶,

两个编织紧密的大竹筐,厚实的竹杯和精巧的竹筒饭盒……

辣条号的车斗一点点空了下去。

淘金者撒欢跑了一圈回来,

看到林小满在搬东西,显得格外兴奋。

它围着林小满打转,尾巴扫着他的腿。

当林小满抱起最后那个大竹筐时,

淘金者突然停下,歪着脑袋看了看林小满光溜溜的头顶(林小满没戴帽子),

又低头看了看车斗里那顶小帽。

它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呜汪”,叼起来然后猛地一甩头。

那顶沾着尘土和草屑的小草帽,不偏不倚,正好掉在了林小满脚边。

林小满愣了一下,看看脚边的帽子,

又看看正用湿漉漉、充满期待的黑眼睛望着他的淘金者。

他放下竹筐,弯腰捡起帽子,拍了拍灰,有些迟疑地看向陈芹。

陈芹的目光落在淘金者身上,

又看看林小满手里的帽子,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

林小满脸上立刻绽开笑容,小心地戴在了自己头上。

帽子有点大,帽檐几乎遮住了他的眼睛,

但他毫不在意,小脸在帽子映衬下显得格外精神。

车里只剩下那捆用防水布卷紧、登山绳捆扎的、散发着咸腥气息的包裹(鱼干虾干)。

林小满伸手想去搬。

“喵——!”

一首安静舔爪子的招财突然发出一声短促而尖锐的警告。

它金色的竖瞳瞬间锁定林小满伸向包裹的手,

身体微微弓起,尾巴尖危险地摆动了一下,

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充满占有欲的呼噜声。

林小满的手僵在半空,被招财的反应吓了一跳,

不知所措地看向陈芹。

“它们的。”

陈芹的声音平静无波,目光扫过警惕的招财和还在林小满脚边摇尾巴的淘金者,

“留着。”

林小满立刻缩回手,小心地看了一眼招财。

招财见威胁解除,身体放松下来,重新趴回地面,

但金瞳依旧警惕地盯着那捆包裹,仿佛那是它的专属领地。

物资都搬进了储藏区。

辣条号的车斗彻底空了,只剩下那捆包裹孤零零地固定在角落里。

主屋里传来轻微的动静。

林小满立刻跑了进去。

陈芹站在车边,没有跟进去。

片刻后,林小满又跑了出来,小脸上带着如释重负的轻松:

“她醒了!那个师傅醒了!她喝了点水,阿姨在喂她喝粥!”

他指了指屋内,又指了指门廊下安静站着的女人。

女人听到动静,再次看向陈芹。

这次,她清明的眼睛里流露出清晰的感激,微微欠了欠身。

陈芹的目光在女人恢复神智的脸上停留了一瞬,

又移向主屋敞开的门,

仿佛能看见苏醒的病人和那个小小的、终于不再绝望的光头身影。

她没说话,只是转身,拉开车门,坐上驾驶位。

引擎低沉地嗡鸣起来。

林小满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他戴着草帽的小脑袋猛地转向陈芹,眼睛里刚刚亮起的光彩像被风吹熄的蜡烛,

一点点黯淡下去,被巨大的失落和不解取代。

他下意识地往前追了一步,小手紧紧攥住了车门边缘冰冷的钢板。

他的声音带着颤音,几乎是哀求,

“你……还是要走吗?”

陈芹的手搭在方向盘上,没有立刻挂挡。

她的目光落在林小满紧抓车门的小手上,那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又越过他,看向门廊下那个安静站立、眼神清明的女人,

看向别墅里隐约透出的、属于生活的微弱暖光。

引擎的嗡鸣在寂静中低吼。

“人,”

陈芹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引擎的低鸣,

像一块投入深潭的石子,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

“就是会不断遇到,再不断分开。”

她的目光重新落回林小满写满失落的小脸上,

帽檐下那双眼睛瞬间蒙上了一层水汽。

“所以,”

引擎声似乎增大了一点,掩盖了她声音里最后一丝可能的波动,

“要珍惜遇到时,相处的时光。”

话音落下,她不再看林小满,

目光首视前方,挂上档位。

辣条号的车身猛地向前一耸。

林小满的手被震得松开,小小的身体踉跄了一下。

辣条号缓缓启动,车轮碾过山庄门口熟悉的土路。

后视镜里,林小满戴着那顶过大的草帽,呆呆地站在原地,

小小的身影在暮色中迅速变小。

门廊下,女人的身影依旧伫立,静静望着远去的车影。

淘金者庞大的身躯不知何时己敏捷地蹿回了车斗,占据了它熟悉的位置,

鼻子凑近那捆散发着咸鲜气息的包裹,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咕噜。

招财也轻盈地跃上副驾软垫,

蜷缩下来,尾巴尖搭在陈芹放在档位杆的手腕上,

带着熟悉的重量和温度。

辣条号驶离山庄大门,沿着来时的碎石路加速。

山庄温暖的灯火、汩汩的温泉声和家禽的梦呓,

还有人类的香气,

被引擎的轰鸣和车轮碾过石子的哗啦声彻底甩在身后。

前方,是沉入暮色的荒野。

车灯像两柄利剑,劈开渐浓的黑暗。

那捆鱼干虾干在颠簸中发出细碎的沙沙声,伴随着淘金者满足的呼噜。

陈芹的手稳稳地握着方向杆,手腕上招财的尾巴尖随着颠簸轻轻拍打。

车轮下,只有道路延伸的声响。

不断遇见,不断分开。

车灯的光柱里,只有前方被照亮的、短暂的一小段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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